乔家人被照例迎进了堂内,随之入堂的还有云开和如玉,原是二人恰巧于乔家人之后抵达卫府。
乔家人与云开、如玉南向而坐,卫霜与卫默西向而坐,卫家诸晚辈东向而坐,共候狐族林家上门。
不多时,蓝漪通报众伏妖侠至府,卫默夫妇遂起身出堂迎客。过了好一会儿,伏妖侠们随卫家二老迈步入堂。走在最前头的,便是庄肃衡。
众侠于乔家人边上坐下,不发一言。卫家小狐端上果品,众侠只轻颔首、微示谢。紧接着,只见灭妖派纷纷弯腰,对那端上来的果品端详一番,又直起身子不语;感化派则东张西望;惟有中立派始终正襟危坐。堂内一时悄然无声。
这般静候了多时,巳时将过,依然不见阍者通报狐族林家来访。卫霜有些不耐烦了:“这林家真好大的架子,要我们抬步辇请他们进府不成?”
“我最恨不守时的了。”卫恩亦怏怏不乐,“他若再不来,我们便罢了。谁有这闲工夫被他当鸽子放?”
蓁蓁忙把手置于他手上,柔声道:“莫急,再等等。汉时刘备为聘诸葛亮三顾茅庐,我们这算什么?既是为降妖除魔,多待些时辰亦无妨。”
卫恩闻言,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她放在他手上的手,忧道:“你总如此冷静顾大局,我却怕委屈了你。他连守时都做不到,待会儿真到了这儿,还不知给我们什么颜色瞧呢?”
蓁蓁莞尔而笑,淡然道:“他给我们颜色,我们且收着,总有一日做成了彩缎,为己所用,傲视群芳,何须忧也。再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你既知他不守时,便当庆幸自己不似他这般言而无信,该高兴一番。如今万目睽睽,他食言无礼,日后他人必敬你胜过敬他们林家,更该高兴了。”
卫恩闻罢此话,恨不得登时跪在她面前顿首吻她双足,长叹道:“我何其幸也,遇此佳人,长相厮守,有此佳人,三餐亦成赘疣也。”在场其余人闻言亦不禁对蓁蓁肃然起敬,尤其是众伏妖侠,中立派本不愿与卫家多往来,现时却不觉刮目相看;灭妖派深感自己又矮了一截,灭妖全然无望;感化派则暗自佩服。
蓁蓁对卫恩低眉垂眼,羞涩一笑,又把目光转向坐于北边的众伏妖侠,粲然笑道:“诸位大侠,今日难得光临寒舍,若有招待不周的,还请多担待。有何需要,尽管说来,我阿家阿翁皆会满足列位所需。”卫霜与卫默闻言亦笑对众侠。
云开与如玉回以微笑,其余伏妖侠正不知如何回应,却听肃衡大方回道:“娘子客气了。我们素不拘小节,贵府能请我们同商应对无痕命案,已是抬举我们,我等焉有不满?”
蓁蓁笑着对其颔首。这时,肃衡身旁同伴严启扬道:“还别说,这卫家妖精里里外外真像个人,连这堂内的榻案都与凡间无异。”
蓁蓁闻言遂望向他,瞧他脸熟,想起那日此人曾随庄肃衡前来卫家挑衅,便对那伏妖侠道:“这位大侠,敢问贵姓?”
严启扬遂以左掌掩右拳相抱,作揖回道:“某严启扬,乃伏妖侠之一,以降妖除魔为天职。”
蓁蓁却并不对那严启扬行礼,依然端庄地跪坐于榻上,微笑道:“严大侠,我们狐族卫家有阍者,有堂室,有衣裳,亦有礼节,所以还请大侠说话留心些,莫张口闭口就‘卫家妖精’‘卫家妖精’的。”
严启扬见蓁蓁虽笑靥盈盈,却眼藏剑,话隐针,渐感冷汗在背,方才已见她如何冷静劝卫恩候客,加之传闻她仅凭一张嘴便把狐族崔明震活活气伤,可见她非一般女子,遂闭口不语,面露尴尬之色,静静坐下,开始观察面前案上的果子,好似要研究下妖精的果子与凡人的有无不同。
不一会儿,伏妖侠何安能开口了:“哎!我就说嘛!对妖,我们一定要以德报怨。能不动手,咱就坚决不动手。”他又转头对同伴道:“你看,这卫家妖——卫家要多心善便有多心善,什么都比照凡人来,还降妖除魔,堪称改邪归正的楷模。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榜项地不善,水无有不下。’妖亦同此理。咱就好好教化他们,用爱——用深深的爱感化他们,他们自然就不作恶了。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此言未毕,肃衡忙打断他道:“行了行了,您那些个长篇大论还是留到战场上再用吧,到时您只消纸上谈兵,便可横扫妖界,把妖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何安能喜而拍案道:“对了!你这主意不错!”说着他便哈哈大笑起来,同伴亦随之同笑。
笑声未完,却听卫家一阍者来报,正是碧泉通报狐族林家来访。
卫霜闻言,与卫默陆续起身,前去门口迎客。此时门外风雪露渐止之象。
不久,卫霜与卫默便领着林家人入堂。只见林家阿郎林岳与夫人林春满身华饰,笑眯眯地大步入卫家正堂,身后是点头哈腰的若干个小狐。
林岳轻扫堂内一眼,便不假思索道:“嗯!你们这正堂怎这般简单?太跌份儿了。这么着,我看你这堂内的帐啊幄哇帘呀幕啊什么的,再多挂些玉石什么的——屏风也可再加一架,最好镶金的,金灿灿的——咦?这地咋不铺毯子咧?你们这些人真不讲究。我家那个,红地毯拉得可长了——你们这榻案该镶玉缀银,那才叫气派——哎呦!这不是那个买盐送的卫娘子吗?今日这妆比上回好看些,可还差点火候。你看我家娘子,我时常跟她说,你天生丽质,何必打扮?她不听,随手一化,化成了个狐美人,没办法,你说有什么办法?皮囊都是耶娘给的——不过卫娘子这般倒是好事,这样你家郎君不必担忧有哪个郎君横刀夺爱了哈哈哈!”
林岳说着说着便开怀大笑,那笑声如同嗓子眼压着胸腔,听来惟恐他笑过头岔了气。他身旁的林春闻得最后那句话亦忍俊不禁,身后的小狐们亦有样学样,笑了起来。
卫恩两眼死死地瞪着林岳,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嘴,可因樱奴轻握他手,心知樱奴不愿他意气用事,只得强按怒火干瞪眼。
卫家其余人闻得林岳这一连串话,心中大为憋气,可不好当面回嘴。蛇族乔家与云开、如玉此时竟无言以对。其余伏妖侠虽与卫家并不亲近,闻得林岳此言亦感尴尬异常。一时堂内只余林岳与身后小狐的笑声回荡。
林岳见堂内众人竟无动于衷,渐止了笑,命小狐们在堂外候着,携林春朝北边坐榻走去。此时林岳才发觉众伏妖侠在此,惊问道:“咦!灭妖派也在这儿?”
肃衡以左掌掩右拳相抱,作揖道:“我们应邀而来,共商解决无痕命案。”
林岳“哦”了一声,与妻一同于蛇族乔家边上坐定,轻轻咳嗽一声,望着卫霜与卫默道:“关于此案,你们二老可有何想法?”
卫霜回道:“无痕命案凶手嚣张多年,行迹神出鬼没,杀人无痕,纵是当场发现,亦难制服,因而我们想听林郎君有何高见。”
林岳随手拾起案上的一个果子,道:“依我看,也许行凶的并非妖精。”
卫默闻言,便问:“君何出此言?”
林岳不紧不慢道:“连伏妖侠的降妖镜都降服不了,你说,可能是什么?”
卫寒正色道:“林郎君,你莫非是怀疑我两个爱女不成?”
林岳自若回道:“除了半妖以外,还有谁能如此轻易逃脱伏妖侠的降妖镜?”
卫寒怏然不悦,严肃回道:“林郎君,我两个爱女皆为内人所生,内人生前便对她们言传身教,内人心善温厚,尽人皆知。身为父亲,我未能照顾好她们母亲,招幺女怨恨,她因此疯疯癫癫,言行无常,可我家言儿再如何癫,也不至于失了本性,害人性命;且我家日日不忘练功,练功时举家切磋,若有人缺席,必要过问,绝不可能给言儿机会去伤天害理……”
“哼!卫寒,我怎么听说,你家静言此前并未善待卫娘子啊,卫娘子可是凡人……”
“此乃家事,一家人恁地有似海深仇?”
“切!‘家事’!宇文护算计两个堂弟,又被另外两个堂弟算计死了,这另外两个堂弟一母同胞,宇文护死后弟又算计兄;杨坚算计自己东床的儿子,把亲女儿从太后变成了公主;杨广算计自己胞兄,夺了太子之位;李渊算计姨弟夺皇位,又逼着姨弟之孙禅位,建了李唐王朝;唐王朝建了,李渊诸子又彼此算计,把他算成了太上皇;他的几个亲孙是那贤德的长孙皇后一母所生,也算计彼此,结果他九孙稀里糊涂得了太子之位;待他这九孙坐了龙榻,又算计起亲舅了,这国舅还是长孙皇后的胞兄。一天到晚窝里斗,可不就是‘家事’!怪不得你们卫家要没落了呢。”
卫霜闻得最后一句大为光火,回他道:“林郎君,烦请说清楚,怎地我卫家就要没落了?”
林岳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道:“且不说你们家风如何,你们的法术都还困在几百年前,只知攻守,不知推陈出新。不过这也不怪你们,妖界皆这般,打来打去,无非就那些招式。我们狐族林家日日夜夜降妖除魔,为玉帝分忧解难,平一方妖患,自要勤苦钻研新的法术,就比如这狐尾,我们林家如今上下皆不惧断尾,纵是万剑齐攻,我们的狐尾亦能毫发无损。
“你可知这是为什么?我与内人那是绝顶聪明,聪明得绝了顶,历经千辛万苦,废寝忘食,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眼圈发黑,才终于练成了——护尾术——而你们,哼,还在千方百计练习如何收尾收得快些,当真是井底的狐狸坐井观天,还一天到晚在井里乱刮歪风,说不定没等人家落井下石砸死你们,你们就被自个儿造出来的乌烟瘴气给活活熏死了,只等着人家辱尸了。”
卫霜听完只觉火冒三丈,却敢怒不敢言。蓁蓁闻言却喜出望外,忙问道:“护尾术?你们有护尾术?此话当真?”
林岳见有人感兴趣,开心不已,忙回道:“是了,不仅是护尾术,还有……”
“好了。”卫霜打断他道,“林郎君,今日我们是来商讨破无痕命案的,不是来切磋法术的。林郎君,我可向你担保,我家姝儿与言儿与此案无关,还请君莫再空口生疑。”
林岳因卫霜打断他的话,本就颇为扫兴,现听她这么一说,更为不悦,道:“卫娘子,你可是误会我了,我只说可能与半妖有关,可未提及你家两个半妖。你们若非做贼心虚,何必对号入座、急着辩白?”
卫恩可是气也不气,盯着林岳高声道:“林郎君,妖界皆知我家姝儿和言儿是妖界仅有的两个半妖,怎么?你怀疑半妖,便不是怀疑我两个侄女?”
林岳未看卫恩一眼,便道:“怪不得你们破不了案呢。哪只猪告诉你们妖界就只有这两个半妖了?半妖出生时会有人通知你们还是会刮风下雨?妖界素来民风开放,崽崽满天飞——你就说你们家卫灵,不就未婚先孕了么?——那妖能跟妖生就不能跟凡人生?——你家娘子现时肚子里酝酿着你的哪个崽儿,你可能都不知呢,更别说那些个没名没分的半妖,没准儿这会子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找耶耶呢。你恁地知晓妖界只有你们家这俩半妖?你们这般不开窍,辜负了你们项上那一颗披了好皮囊的脑壳。”
“你……”卫恩竟一时无言以对。
“林郎君,”乔海阴阳怪气道,“你既这般绝顶聪明,不如指点我们一下,好教我们开开眼。”
“简单!”林岳改跪坐为胡坐,道,“依我看,与其每次我们追捕那恶妖,不如咱们主动出击,引蛇出洞——乔郎君莫怪,我不是说你。”
乔海一脸尴尬,半怒半恼。
“如何引?”卫霜问。
林岳缓缓道:“无痕命案的凶手不分男女老幼下手,不如我们抓了几个凡间的恶人来,故意放他们到偏僻林子里,时时盯着,待他出现,当场灭之。”
卫霜颔首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不赞成。”肃衡道,“那些凡人虽是恶人,但也是人命。若我们出手不及时,岂不反成了杀人凶手?”
众伏妖侠闻言纷纷附议,林岳见状,遂把目光投向蓁蓁,恭敬问道:“蓁蓁,你以为呢?”
卫恩听林岳竟如此客气地主动询问樱奴,有些惊奇。只听蓁蓁从容道:“奴以为若无更好办法,只能取此计。那些恶人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若为这些不打紧的顾虑误了时机,令无痕命案再发,罪孽更甚。”
林岳拍案大赞:“好!有魄力!我就爱跟这种爽快人打交道!”他又东张西望,淡然道:“那诸位……可还有何意见?”
堂内鸦雀无声。
“既是可行,咱们便分头行动。”林岳道,“抓恶人这事儿,还得烦请诸位大侠帮忙,省得到时诟病我们滥杀无辜,扣了‘恶妖’的帽子给我们。”
肃衡等人沉默不语。半晌,肃衡道:“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