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七巷的雪粒子混着煤灰,在陈家的青瓦檐上积了半指厚。那灰扑扑的雪层里嵌着未燃尽的煤核,像无数只窥视人间的黑眼睛。
陈二郎蜷在龟裂的榆木门槛上,后颈抵着冰凉的木纹,数檐角冰棱里跳动的七色光斑——那是诏狱刑房琉璃窗的碎影,也是锦衣卫子弟最早识得的颜色。
隔壁私塾的晨诵穿透薄雾:"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稚嫩的童声撞在锦衣卫衙门斑驳的朱漆大门上,惊起几只灰背寒鸦。
这是南七巷沿袭铁律,要比诏狱铁律更森严——纵是揭不开锅的人家,也要从血水里滤出束脩。
那些裹着灰棉袍的孩童,背书时总要把《千字文》压在《刑案汇要》下诵读。巷尾张娘子上月典了陪嫁的玉镯,换得女儿在私塾多描三张《镇抚司缉盗图谱》;
东头瘸腿刘伯伯每日寅时便推着馄饨车往诏狱送宵夜,竹梆子敲的暗号比馄饨馅还讲究。
诏狱刑具名录要用正楷誊写,北镇抚司密函需得朱笔圈注,更遑论那些浸着血水的认罪状。陈二郎记得七岁那年除夕,阿兄教他用胭脂虫熬的朱砂誊抄供词。
阿娘端着守岁饺子进来时,阿耶正用银针挑出指甲缝里的血痂,案头红烛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活像柄出鞘的绣春刀。
南七巷里长大的孩子,抓周时婴孩攥着的不是拨浪鼓,而是沾着墨的狼毫——笔杆要裹红绸,喻示将来批朱之权。
京城格局如棋盘落子,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南七巷,是七条巷子。毗邻锦衣卫衙门,鳞次栉比挤着几百余户青瓦房,积雪覆盖的台阶上留有深浅不一的刀鞘压痕——这是诏狱当值的缇骑们归家时顺手刮落靴底血痂的印记。
去年腊月廿三祭灶,新来的文吏不懂规矩,竟想用糯米浆糊修补剥落的门神画像。
第二日便被拖去诏狱观刑,回来时捧着装裱好的《诏狱刑具谱》当灶王像供着,香炉里插的三炷香都是北镇抚司特制的引魂香。
凤都宵禁时分,常有蒙面快马冲破夜幕直抵某户门前。马蹄铁特意裹了棉布,只在青石板上留下梅花状的浅痕。
次日拂晓便能看见炭盆里未燃尽的密函残片,混着北镇抚司专用的火漆碎屑在雪地里格外刺目。
暴雪封巷之日,南七巷的咳嗽声就会突然消失——这是北镇抚司全员奉急令进驻诏狱的信号。
各家妇人会默契地往门环系上黑穗子,孩童们停止抽打冰尜,连最凶的看门狗都噤了声。
这时,巷尾便会设暗哨岗亭,飞鱼服外罩羊皮袄的缇骑昼夜值守,冻僵的手指始终扣在绣春刀吞口的鎏金云纹处,警惕着可能从积雪巷道窜出的可疑暗影。
去年冬至大案,暗哨在王家酱缸里揪出个扮作乞丐的细作,那厮怀里揣的羊皮地图,绘着诏狱地牢的暗道。引得指挥使震怒!
待归来时,各家门槛前都会多出几双浸透刑房秽物的棉靴,靴筒里尚未融化的雪水泛着诏狱特有的霉腥气。
徐大娘家药铺的当归总是不够用,那些泡过血水的靴子要在药汤里煮三遍,再埋在陈年艾草灰里吸味。
陈二郎帮衬晒药时常见到靴帮上结着冰的血沫子,在冬阳下泛着铁锈色,像是谁把残阳揉碎了撒在雪地里。
此时卯时的梆子惊破巷弄,三百余户青瓦房同时腾起炊烟。炊烟在琉璃厂黑烟与诏狱焚尸青烟之间显得格外孱弱,却倔强地拧成一股铁灰色的绳。
王总旗家的卤煮在砂锅里咕嘟冒泡,三十年老汤裹着八珍香气——那汤头里沉着三任锦衣卫指挥使赏的肉豆蔻;
李百户的磨刀石溅起火星,昨夜缉凶的雁翎刀还凝着黑血,血珠顺着刀槽滴落,在雪地上烫出梅花状的浅坑;
徐大娘的药吊子咕噜作响,三七混着艾草苦香漫过苔痕斑驳的砖墙,这味道与诏狱刑房的止血散一脉相承。
陈二郎的棉鞋蹭过青石板车辙,碾碎的雪粒子在青石板上洇开暗色水痕。
他落脚时脚跟先着地,腰刀随着步伐纹丝不动——这是锦衣卫子弟才懂的讲究,刀悬垂时刀鞘与地面需保持三指距离,既要防着泥水污了刀鞘,又得让刀锋出鞘时快过毒蛇吐信。
这是锦衣卫童子功,三岁开蒙学字、五岁起便要绑沙袋练步。纵使陈二郎这先天不足的单薄身板,行走时刀鞘仍稳如泰山。
这种仿若从骨血里带出的本能,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南七巷的孩提,在刀鞘磕碰声里学会走,把雁翎刀当襁褓玩具般习惯。
他仰头望着各家门楣的绣春刀纹木牌,那些被风雨剥蚀的图腾,在雪光里竟透出森森寒意。
这里门楣虽都悬着绣春刀纹样的木牌昭示身份,可斑驳墙皮间露出的苇草絮,却道尽这群世袭缇骑的清贫?。
自大景开国二十余载,南七巷已成盘根错节的铁棘丛。
世袭的锦衣卫籍册锁在镇抚司铁柜,通婚簿上的名字织成密网——王家女嫁入李家时,嫁妆匣最底层压着三份北镇抚司密档;徐家儿郎迎娶赵家姑娘那日,合卺酒里掺着波斯语暗码。
锦衣卫建制虽以男子为主,高祖特谕犹在诏狱影壁朱书:锦衣卫嫡系女子,弓马需胜男子三筹,通西域语者,许佩绣春刀。
这种特殊机制使得锦衣卫世家形成"刀锋之上无男女"的传统,哪家出了一位缇骑女史,那便是满门荣耀。上至锦衣卫指挥使下至缇骑,对于家中孩子,无论男女,皆是抱有期待。
因此南七巷的姑娘,抓周时除了狼毫还要抓箭簇。
她们梦想入了锦衣卫,以己身荣耀满门。
陈二郎记得舅家表姐入锦衣卫那日,舅舅将祖传雁翎刀掷于雪地,看女儿单臂擎起十二斤重的钢刀,表姐靴子陷进雪里三寸深,刀柄纹路印在掌心成了永不褪色的烙印。
那夜庆功宴上的炙羊肉掺了胡麻,香气混着表姐手上渗出的血味,竟酿成南七巷最浓烈的女儿红。
那是陈二郎此生见过最隆重的佩刀礼。
"二郎!"阿娘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掀帘出来,皂角味混着当归的苦涩漫过门楣,"回屋把参汤喝了,你舅昨儿当差捎来的。"那参汤盛在豁了口的钧窑碗里,碗底沉着几粒边关特有的黄沙——是戍卫北疆的舅父藏在靴筒夹层带回来的。
陈二郎磨蹭着起身,棉鞋踢到门槛下腌酸菜的粗陶瓮。
瓮身爬满冰裂纹,倒像是镇抚司刑房墙上渗血的纹路。这瓮还是王家姐姐出嫁前送的,说是能镇宅祛病气。
陈二郎就着碗沿啜饮时,瞥见檐下蛛网挂着半片飞鱼服补丁,虽已残旧,却仍能辨出云雷纹的轮廓。
那还是他阿爷当年当差的赏赐,如今阿爷早已去世多年,金线早已褪成灰白。
他还记得,阿爷临终前夜,这位老锦衣卫把绣春刀浸在药汤里煮了三遍,刀刃上淬着孔雀胆的蓝光。
枯槁的手攥着兄长:"小旗之位......万不能丢......"话音未落,五更天的梆子混着诏狱方向飘来的惨嚎,惊得油灯爆出个灯花。
这位老锦衣卫的绣春刀在炕头迸出最后一道寒光,刀柄上缠的犀牛皮竟生生裂作三段。
而今阿耶每月十八贯的俸禄,虽有些额外赏赐收入——上元节缉拿盗匪时私留的扳指,秋决后从死囚身上摸的饰品。
这都是锦衣卫默认的外快,阿耶为了养活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总是想尽办法出任务。
但在太医院开的方子前杯水车薪,灶台上的药罐熬干了十二载春秋。罐底结着层黑褐色的药垢,刮下来能毒死三窝老鼠。前日徐大娘来借药吊子,见那罐子竟吓得退了两步:"这罐煞气,都能镇住诏狱的冤魂了。"
幸得左邻右舍守望,南七巷的饭食总在辰时交汇。王家的炖肉盛在豁口的钧窑碗里,李家的老参裹着边关的黄沙,徐大娘颤巍巍的铜钱坠着药铺的杏花香。
陈二郎就着百家饭咽下苦药,眉间竟养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澄明。
兄长陈大郎的棉甲总渗着新血,甲片缝隙结着冰碴。
三年前那支洞穿肩胛的毒箭,换来镇抚使门前的半碗粳米饭。锦衣卫衙门寅时的梆子响时,他正在雪地里替上官拭刀,伤口结的冰碴混着血珠,在月光下宛如赤珠,一颗颗砸进镇抚司门前的石狮眼里。
锦衣卫里的叔叔伯伯都道,陈家大郎有天资有狠劲,又能软的下腰,必是前途无量。只
有南七巷亲近人知道,当兄长的将每月饷银全换成弟弟的补药,他这般努力,不过为了镇抚使家半碗粳米饭罢了。
"等过几年......"舅父每回送糙米来,都要来来回回的念叨,"等二郎身子稍微硬朗些好些,就往北镇抚司递个名帖,送到卫所去。"
这是年前舅父带着陈大郎带着礼,去找了镇抚司经历司的老文书。
他当年受了舅父的恩惠,老文书私下提点:“锦衣卫最重世袭子弟的根正苗红,纵使补不上实缺,在经历司抄写案牍总归饿不着的。”
陈家虽穷,但毕竟是算上锦衣卫世家,当年受过陈家老太爷恩惠的老锦衣卫不少。
不然,陈大郎,也不会这么快能暂露头角,固然有他自身的原由,更多的陈家老太爷这份遗泽。
前日天幕异动震动了整个南七巷。
整条胡同的锦衣卫男女老少对着天幕咂舌:天幕中的玄色蟒袍翻卷如云,那个被百家米药吊养大的青年反手掷出断剑,鎏金刀吞口在日光下炸开一团血雾。
掌印太监被钉在蟠龙金柱上时,正在补屋顶的赵老太爷险些打翻桐油桶。
八十老缇骑扶着斑竹梯,浑浊瞳孔里映出那柄破空而来的断剑——剑柄缠的犀牛皮裂作三段,正是陈家祖传的制式。
蟠龙金柱溅起的血珠在砖上洇出点点暗红,惊得檐下赵老太爷养的鸽子发出短而急促的“咕-咕-咕”叫声。
"陈......陈二郎?"李百户的茶盏摔在跌碎在井台边。
天幕投下的光影里,指挥同知侧脸如刀削斧凿,可看看这一头黄毛胎发,北镇抚司当值的缇骑们都认得,那分明陈二郎,那一头北镇抚司独一份儿鹌鹑绒着实太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