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阵子宁言希酷爱翻看这小镇上流行的话本故事。

此时他便窝在为行动不便的亲密挚友购置的摇椅里，格外惬意地晃着身子，心说果真高手在民间，若是二师兄来到此处，或许也会为这精彩的故事情节啧啧称奇。

故事倒也算不上多么复杂，讲的是一个宗门的师兄与师妹从小一起长大，并共同下山闯荡江湖，携手歼灭邪祟的志怪故事。

【云苓，你还不懂吗，我一直都…】

宁言希手指轻划着略显粗糙的纸页，心脏不知为何突突地跳得厉害，连忙翻到下一页却很是遗憾地发现这段话被打断了，那本被打落水中的河怪突然发作，化出一截水刃向小师妹掷去。

这小师妹也并非等闲之辈，书中描写她十四岁与师兄师姐们在西南地界游历，却阴差阳错地降服了一头妖兽，从此声名鹊起，众人皆称其前途不可限量。等到她年满十八与师兄共同下山时，自创的驭魂术无出其右。

可不知为何，小师妹居然中了这致命一击，师兄悲痛之下将全身内力尽数灌注于手上神器，飞身而起将利刃重重没入妖兽背脊之上，却再也不能挽回什么。再翻过页来，小师妹还带着体温的泪水滴在师兄的手背上，两人只是呜咽到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久久地抱在一起，天很快就亮了。

小院的木门被敲响了，宁言希轻轻吸了下鼻子，又抬手擦了擦略显湿润的眼角，连忙将话本扣在案台上，推开门第一眼瞧见的是那双仍旧没有焦点的眼睛，这才拍拍脑袋发现自己竟忘了去楚神医的住处接自己的知己。

宁言希五官皱在一起，连忙把那仅仅立在原地便气质卓然的李清潭轻轻拉到自己身边，又略带歉意地看向将人领回来的楚未，“楚神医，又给您添麻烦了…”

楚未今日倒将自己那水洗到褪色的长衫换下了，又换了身青色衣衫，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年纪，倒也气质不输，此刻他还是一副不曾入世的真挚模样，“举手之劳罢了，不知二位在这小镇生活得如何？”

宁言希闻言眨了眨眼，心说自己从未如此惬意过，每日将李清潭送去治疗后就买菜做饭，等到正午便接人回家。下午自己在这小小庭院里练剑法时，李清潭便懒懒地倚在躺椅上与他谈天说地，时间于是过得很快，转眼过了月余。

“这小镇倒是个清净地界，”李清潭微微颔首，轻柔道，“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好。”

楚未听闻此言微微挑眉，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说罢又指了指不算遥远的矮山，“只是从前这一带魔物盘踞，也并不太平，还是得谨慎行事。”

宁言希闻言不知为何有些不安，瞪大了那盈满秋水的双眸，“怎么？原来此处也…”

楚未见面前人反应如此之大，宽慰道，“不必忧心，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可知那一两年前声名在外的魔头之子？”

宁言希心下一惊，不由得攥紧了李清潭的手臂，“有所耳闻，难道他也来过此处？”

楚未怂了怂肩，漫不经心道，“或许吧，只是传闻他在此处隐居过一段时日，按理来说我也应当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

“小希，今日吃些什么？”一直杵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清潭不知为何突然出声，又不动声色地攥住了轻轻覆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有些饿了。”

宁言希有些为难地左右看看，又听楚未摆了摆手继续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在下也该回家做饭了。”

他摸不到头脑地目送楚未晃晃悠悠地转过街角，又拉着手将人领进略显拥挤的厅堂，“今天中午吃韭菜炒鸡蛋。”

意料之中地瞧见李清潭难掩失望的神色，又有些好笑地添了一句，“还炖了一条鱼。”

宁言希用勺子捣了捣鱼肉，不远处李清潭正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他转头去瞧李清潭略显凌乱的发丝，心中莫名非常。

一个月前两人正巧寻到这处院落正在出租，几番砍价下后安顿了下来，便开始了这段莫名其妙的生活。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宁言希每时每刻都觉得此处熟悉非常，即使是门口那棵高耸的槐树也让他以为自己在梦中曾见过百来次。只是这些梦境有喜有悲，宁言希只道是自己未能适应如今的生活罢了。

后来两人为吃饭发了愁，李清潭叹着气说自己来做饭，怎么能让小朋友下厨房。宁言希闻言却气得跺脚，嘴上念叨着别小看我，又说怎么能让你做饭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一边又颤颤巍巍地手起刀落把鱼处理好。不知是不是宁言希真的有些天赋，只是跟着感觉便大获成功，从此便包揽了一切家务。

“宁少侠——”李清潭拖着长音喊人，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那双大眼睛投来的视线，又眯起眼睛笑得像个精打细算的狐狸，“真的饿了。”

宁言希撇撇嘴将韭菜鸡蛋炒好倒在碗碟里，心说这李清潭自打来了此处也有些怪模怪样。从前总一副聪明绝顶的模样，总是仗着自己年长些逗弄他，现在起床要哄吃饭要喂，眼睛盲了穿衣束发都是问题，每日便只能顶着被宁言希梳得有些松散的发髻四处晃荡。偏偏这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黏人黏得反而愈发夸张起来。

菜很快端上来了，前些天宁言希还要端着碗一勺一勺给人喂，这两天这人或许也觉出些不好意思来，便推说可以自己吃，此刻宁言希便小心翼翼地把鱼刺剃去，将菜肉堆在人饭碗里。

正吃着李清潭放下勺子，磕磕绊绊地要去够什么，宁言希未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却被那人握住了，紧接着便听见李清潭认真道，“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宁言希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却听那人又接着道，“开门时…你的声音像是刚哭过。”

他这才哦了一声，不好意思道，“那倒没有，只是瞧见个故事，有些感人。”

宁言希顿了顿，心说这故事倒也不算离奇，便又继续道，“李清潭，若是你如我一般宗门出身，也会爱上自己的同门吗？”

却见李清潭面色微变，眉梢微微挑起，语调却依旧平缓，还是那副知书达理的文雅模样，“这故事倒是有趣。”

“是吧？”宁言希把马尾捋顺到肩膀另一侧，接着道，“我从前从未想过还有这种事情，现在才发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并不意外。”

李清潭手指微微用力，眼尾不知为何泛起一点红来，“是什么故事？”

宁言希便挑着重点精简地讲了几句，话音一转又道，“只是这作者功力不足，小师妹如此神通广大，怎会殒命于一普通妖兽手下呢？”

话说到此处李清潭神色微缓，轻轻放下了掌心的那节手腕，转而拿起木勺轻轻挂着碗里的饭粒，“倒也并不稀奇，这江湖本就意外丛生，绝世高手也有可能死于一个无名小卒手下。”

宁言希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想起李清潭此刻看不见，又道，“倒也是，只是结局实在有些凄惨，我不喜欢。”

“宁少侠难道喜欢那种圆满的故事结局，”李清潭轻柔道，“我从前遇到一个人，总是说结局不够圆满…”

“什么人？”宁言希瞪圆眼睛警觉道，“莫不是你背着我还有知己？”

李清潭呵呵一笑，似乎毫不介意宁言希这番针锋相对，只是动作优雅地将衣袖拂到一侧，“倒也不算。”

说罢又话头一转，“宁少侠以为喜欢是什么？”

这倒真把宁言希难住了，他手上剔着鱼刺，心中不免困惑起来，“喜欢？大概就是一直想与那个人一直在一起吧。”

李清潭唇角微勾，坐直了身子，“宁少侠曾许诺过要与在下一生一世一起闯荡，那便是喜欢在下了？”

听闻此言宁言希心头一跳，觉出些不对来，却又摸不着头脑，磕磕绊绊道，“不是…不是一种吧。”

“哪里不一样？”

“他们那种是会成亲的喜欢，我们这种…”宁言希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面红起来，“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哦——”李清潭拉着长音，又摸索着拿起木勺，“原来是这样，那若是宁少侠遇到了心上人，我们即使是知己也只能分离了呀。”

“为何？”宁言希急切道，“假如我有朝一日喜欢上了一个人，也不会与你分离呀，我们还是最好的知己。”

李清潭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是宁少侠与他人成婚，在下也不好从中打扰，我们便只能离散。”

“那我便不与人成婚了，”宁言希又瞪圆了那双清澈见底的圆润杏眼，真诚道，“我们便能一直在一起闯荡这江湖了。”

却不料李清潭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在下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也是想要与之成亲的呀。”

“这…”宁言希失落地摊回木椅上，一时无言以对。是啊，自己可以一辈子在这江湖里飘荡，可是李清潭毕竟不同…

李清潭不露声色地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只觉这往后仍旧坎坷非常，紧接着却轻声道，“在下也想要与宁少侠永远在一起，这算不算得上是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