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洪水好似吞没了天地间的所有生灵，他的身体在深不见底的洪水中沉浮不定，黑暗与寂静使他生出溺水的错觉。

他只好将手腕上的一颗球扯下来，用灵力结了法印，封于掌心，随后化为狐龙原形，扶摇直上云霄，身躯盘旋于天地之间。

狐龙金色的眼眸向下看去，只见洪水漫无尽头。

在这场灭世的灾难中，他曾作壁上观。因为那时他在毁灭中预见过新生。

他化作青石沉眠之时，并不以为意。

生灵的死亡是轮回重生的开始，一个时代的毁灭也不过是另一个时代的开端。

安然沉眠万年后，醒来看到的世界正如他所预见的那般生机盎然。

灵气复苏的时代，众生灵皆可修炼，以求摆脱轮回之苦，飞升得道。

那并没什么不好。

因此，他从不因过去的袖手旁观而后悔。

再次来到这个时空，这里的滔天洪水和过去看起来并无不同。

他看到洪水中某座山巅隐隐若现，那是他过去的沉眠之地。

他化身的那颗青石正沉眠于万丈洪水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却在万丈洪水中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彻底毁灭。

没有众生灵的轮回重生和新时代的开端。

未来也不可预见，就像原本就不存在未来一样。

他只恍若看到天倾地覆，轮回道崩。

他化回人身，放出封印在掌心的一颗球，看到一颗球暗淡无光，因果线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颗球。”他喊道。

一颗球并无应答。

世界的化身，神的造物，此刻也正向他昭示着这将是一次彻底的毁灭。

恍惚间，一切皆已了然。

他逆天而为，溯洄时空，到底是尽在天道的掌握之中。

天地为囚笼，他为困兽。

他终究是成为一颗棋子，自投罗网，悬在了棋盘之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似乎看见洪水暴涨后天地倾覆，生灵尽毁，又听见弱水之上黄泉尽处无数亡魂的哀鸣，而后是冲天怨气引他堕入魔道。

最后，他听到有人叫他：“阿俪。”

“阿俪。”

是谁在叫他？

他看到有人眉开眼笑。

他听见那人说：“你好，阿俪，我是云熙。”

“云熙……”

“云熙。”

他如梦初醒，看清了他这一步棋该落子何处。

过去他所预见过的未来因何而来？

无非是未来的他会回到过去，去拯救这场灭世的灾难。

过去的他为何能安然沉眠万年？

无非是未来他会回来付出代价。

他溯洄时空，再次来到此地，不过是宿命。

但他这一步棋，只能落子无悔。

***

他的灵力运行于整个世界。

乌云退去，暴雨不再，太阳升起时，肆虐的洪水也恢复平静。

他思虑片刻后，再次倾注灵力，见洪水倒流，山川逐渐显现，而后所有的陆地也重新浮出水面。

他看着倒流至天空的洪水，将一部分洪水流回江河湖海，直到江河湖海全部被填满。

他又用灵力将一部分洪水封存。

洪水或化为浮云，飘到穹顶之下，或化为冰川，置于世界之极，又或化为空气，蕴藏于天地之间。

只是最后的一部分洪水再难留于世间，若强留于世，唯恐他日又成水患。

他将最后的洪水全部分解为点点水滴和雨珠，又将灵力汇入所有水滴和雨珠，送它们去到了穹顶之外。

然而他再望向重回天日的尘世，却发觉尘世满目疮痍，已沦为废墟，几乎没有了生灵。

生灵皆成亡魂。

亡魂在他耳边哀鸣，他眼中看到怨鬼无数。

于是他又引亡魂怨鬼，涉弱水，渡黄泉，再入轮回。

只是，废墟之上焉何重生？

他想再造尘世，却是不能，他的灵力已近乎于无了。

他走入废墟，见废墟之上亦有蜉蝣暗生。

废墟之上也有新生，只是人间繁华再现，是要很久以后了。

如此也罢。

总归他习惯了等待。

他回到过去的沉眠之地，看到他化作的那颗青石依旧在沉眠。

此刻的他精疲力尽，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睡不醒。

他忽而觉得可笑。

所谓他错过的因果，其实更像是他欠了报应。

现在他来还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清。

他收回思绪，看到身旁有灵光闪烁。

挥手。

灵光消失处，一株五瓣海棠花开正盛。

他想起来，那是过去他在洪水里护过的那株海棠。

他的一念怜悯，给这沦为废墟的尘世留下了一点生机。

“小海棠，万幸你还在这里。”他觉得欣慰。

海棠虽然生灵，但未化形，只摇摇花枝，算是对他打了招呼。

一片海棠叶飘落下来。

他收于掌心，却见海棠叶上蕴满灵力。

“这是？”

“这是你的所有灵力，你为何如此？”

他看到海棠周身灵力尽退，一瞬间满树花瓣凋落，如打秋霜冬雪。

花落尽时，海棠神魂隐隐若现，神识给了他答案。

为废墟新生，为苍生复生。

“你是先天灵根，不问世事，潜心修炼方能得道，一念救世，沾染因果，只怕要入劫遭难。”

“我知道……不后悔。”海棠初通言语，语气却很坚定。

他伸手去探海棠命格，一眼看到它命数生劫，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他看到海棠也是云熙的一个角色，是注定要开启另一个故事，走向另一个结局的。

“你既知因果，还甘愿入这因果吗？”他问。

“是。”

他还是听到了肯定的回答。

“多谢君曾救我于危难，再会了。”

海棠的神魂与神识慢慢消散而去，他眼前只余枯木一株。

他好像说了再会，又好像只是无声叹息。

他飞到云端，看掌心的海棠叶落于废墟之上，海棠叶的灵力开始运行，废墟随之焕发新的生机。

那里好似变成了没有被洪水侵蚀过的净土，足以使苍生复生，而后再让世间一切废墟都获得新生。

他于空中俯瞰，看到一片海棠叶形状的大地上，生机盎然。

至此，这个世界得到了新生，众生灵又开始轮回重生。

他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仅剩的灵力再不能维持运行，神魂与神识也疲惫到要陷入沉眠。

他像一片叶子或者花瓣一样，从空中飘落，不知下坠到何处。

他闭上双眼，识海深处却见一场大梦。

那是个黄粱美梦。

梦里他变成一只红色狐狸，在丛林里玩闹，无忧无虑，不知红尘为何物。

有人叫他：“阿俪，回来。”

他回头望，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红色狐狸耳朵缩起贴上脑袋，又甩了甩毛茸茸的长尾巴，假装没听到那句话，又跑向前方。

他看到前面是蔷薇花丛，蔷薇花盛放美若幻影。

“蔷薇花有刺，会刺伤你。”

“阿俪，别去。”

那人的语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

刺伤吗？他不怕。

狐狸一头扑进蔷薇花丛，碰了一鼻子香气，看花瓣落满一身。

蔷薇花没有刺伤狐狸，反而像是生了神识一样给狐狸让出了撒欢的空间。

那人忽而出现在狐狸身旁，抚摸狐狸毛茸茸的圆脑袋。

狐狸仰头看过去。

头顶阳光太过耀眼，使梦里的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变得焦躁，又扑到那人身上，看那人倒在蔷薇花丛中央。

他感受到那人身体的温度，那种温暖的感觉，很熟悉。

“阿俪，是渴了吗？”耳边又传来温柔语声。

渴？

还未来得及思考，就见身下之人抬起一只玉手扯开衣襟，而后白皙脖颈显露于他眼前。

他闻到某种浓郁的香气盖过了蔷薇花香。

是很渴。

狐狸兽性毕现，利齿生出痒意，紧接着没有一丝犹豫，就咬上了那片白皙脖颈。

他尝到了香甜的血。

于是解了渴……

梦中情形似曾相识，他的神识在梦中挣扎着醒来。

他看到狐狸化为人形，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那么，那个人呢？

他看过去。

但梦境戛然而止。

***

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苔藓上。

他落在了密林里。

他看到四周是幽深沼泽，蛇形藤蔓。

空荡的胸膛里又生幻痛，痛到他将要停止呼吸。

这里是……云熙遇险之地。

梦如泡影破碎，转瞬成空，他的神魂与神识彻底清醒，回归现实。

身体的知觉也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他想要起身，却感受到手腕上正传来阵阵刺痛。

他起身，看见一条青蛇缠在手臂上，青蛇的尖牙刺进了他的手腕。

他抬手抓住青蛇，想随手放生，却又顿住。

青蛇在他怔愣的瞬间逃走，落在苔藓上，忽而化作人形。

“你醒了？”身穿黑色长袍的人对他说道，声音里满是喜悦。

他周身灵力乍现，灵力凝结处出现一把长剑。

他握住长剑，转而将长剑刺进眼前人的胸膛。

眼前人瞳孔微颤，像是感到诧异与哀伤。

鲜血流到苔藓上，沼泽里。

他的杀意没有锐减半分。

抓住青蛇的一霎那，他看到了青蛇的命格，也看清了过去与未来。

他看到青蛇将云熙带到此地，而后吞噬了云熙的心脏。

因此他毫无迟疑地将手中长剑穿透眼前人的心脏。

然而他并未看到死亡的降临，反而看到血色之中突生幻境。

“我唤醒你，你却要杀我吗？”

“你自然可以杀我，因为你也曾拯救过我。”

“我原身是蛇，心脏并非我要害，更何况如今这一身血肉骨骼，不过是傀儡而已。”

“在下化蛇，天生为妖魔，擅引洪水祸乱人世，死后不得往生，因而成为傀儡之身，伶仃亡魂。”

“狐龙，幸会，只是可惜，不能遂你之杀愿了。”

幻境之中，狐龙的耳边不断回响起化蛇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怨鬼一般凄厉。

诸般因果，皆成报应。

他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