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灰色工装之下露出整洁的衬衫衣领。他自称维克多·格雷，是萨布尔工厂的初级纺织工，前来定制义肢。

哈鲁闻言一扫忧郁，欢欢喜喜地将本月第一位顾客迎进移动工坊。

格雷在陈列机械义肢的展示墙前参观时，沙维尔咚咚咚跑上又跑下，端来两杯香气氤氲的红茶，双胞胎热情地拉开椅子，请顾客在工作台前落座。工作台对面，义肢医生目光炯炯：“请您尽管提需求，我一定竭力满足！”两位学徒站在义肢医生身后，专注地看过来。

格雷被这阵仗搞得有些窘迫。

“呃，其实，”他将手工缝制的旧布包摆在工作台上，“机械师先生，我只有八十九枚金币……”

“足够了！”哈鲁果断道，“就算用最好的材料，费用也不会超过 50 枚金币。”

格雷张大眼睛——这个价码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听说机械师的酬金都高得离谱，尤其这位还是“齿轮之心”的正牌机械师。今天在工厂，他看出哈鲁为人和善，抱着请求分期付款的心思，才带着仅有的存款来到移动工坊……万万没想到，对方只要 50 个金币！

见格雷半晌不说话，哈鲁以为价码开高了，连忙找补：“咳，另外，出于对亨特·萨布尔先生的尊敬，凡是萨布尔工厂的工人定制义肢，还可以享受八折优惠。”

沙维尔在后面默默叹气：还是别指望哈鲁挣钱了，少赔一点就很好了。

格雷震惊到失语。思来想去，一位深受尊敬的机械师先生，应该没理由拿自己开涮。他语气飘忽：“……萨布尔工厂的前工人，可以么？”

“当然！”

格雷吞了半杯热茶，心情终于稍稍平复。

“我想为一位工友定制义肢。她名叫芙娜，曾是萨布尔工厂的纺织女工。半年前，由于搭档操作失误，芙娜的右手被卷进梳理机……”他在右手肘靠上两寸的位置比了比，“截肢到这儿。”

他垂眼望进茶杯。“事故发生时，老萨布尔正病重，小萨布尔从不踏足工厂，车间经理随便给了点医药费，就把芙娜打发了。伤愈不久，她坚持出来工作，却只能接到零散力气活儿，而且只得一半工钱。”

他将那只布包推向哈鲁。“我想请您为她打造义肢，要尽可能好的。”

“放心。”哈鲁认真点头，“我会为她做最好的。”

格雷向义肢医生深深鞠躬，约定第二天与芙娜一同来移动工坊，便告辞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路希在哈鲁的指导下开始了机械学徒的学习。

“学徒阶段的重心是材料和冶炼。你需要掌握基本材料的特性、适用场景以及粗炼方式。”哈鲁递来一本《元素与机械：基础材料学导论》，“光看是不行的，必须动手实践。幸好沙维尔成为学徒这几年，我已经凑齐了需要的材料和工具。”

哈鲁带领两位学徒走进冶炼房。路希再次见到了移动工坊的“心脏”——那只顶天立地的锻造炉。炉口泻出的亮光将四壁镀上一层橙红，管道里回荡着巨人鼻息般的风声。

“以灰铁为例。它比普通铁轻40%，具有极高的韧性，能够承受高频振动和弯曲而不易断裂。更特别的是，它具有气元素亲和性，能在高风速或低气压环境中产生自适应浮力，非常适合制作飞行类机械。

“灰铁的原料是风纹铁矿，通常出产于高海拔或风力富足的地区……首先，要了解矿石的辨别与筛选……冶炼过程中，注意加大给风，同时温度不能超过……”

哈鲁从材料柜中取出几块风纹铁矿，一边讲解，一边演示了各种设备的使用方法。

路希听得十分认真，结合先前在图书室自学的内容，渐渐摸到了规律。

他发现，因为有气、土、火、水四种元素能的存在，这个世界的材料产生了奇特的演化。除了具有气元素亲和性的灰铁，还有具有土元素亲和性的岩铁。岩铁质量大，硬度高，抗酸抗腐蚀，可以增加机械的稳定性，适用于重型机械与建筑结构。此外，还有适合制造熔炉与热武器的炎铁，以及常用于冷却系统的水银铁。

灰铁、岩铁、炎铁、水银铁，这些材料可以视为普通铁掺杂单一元素能之后的演变。如果掺杂多种元素能甚至魔法材料，还会产生更特殊的性质，相应的处理与提炼方式也会更加复杂，不过，那就是炼金术士的领域了。

总之，异世界的机械材料种类繁多、性质奇特，如果运用得当，能够产生不可思议的效果，只是这些材料处理起来十分复杂，几乎无法量产。因此，机械师必须掌握冶炼的技能。

哈鲁讲解完毕，剩下的就要靠路希自己去学习和实践了。沙维尔双手搭在脑后，笑得幸灾乐祸：“九十九种基础材料，好好学吧～”

沙维尔很快笑不出来了。接下来，路希只花了三天，就赶上了他三年的进度。尽管少年学起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是三天与三年恐怖差距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路希的记忆力、理解力以及实操能力都强得吓人。他的冶炼实验都是一次成功，对理论知识和操作步骤过目不忘，每天能掌握七八种材料。

从小被夸聪明的沙维尔不禁对自我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平生第一次奋发要强起来：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泡在冶炼房做实验，可是依然被远远甩在身后。

哈鲁对此既欣慰又担忧。

餐桌上，沙维尔挂着黑眼圈，凶狠地撕咬一只黑面包。哈鲁试图安慰他：“你现在的学习速度，已经比我小时候快了。”

少年不说话，绿眼珠子幽幽地盯着对面的灰发青年。

奥利对艾莉咬耳朵：“沙维尔的样子好可怕！”

艾莉皱皱鼻子：“像一头饿了七天的胡狼。”

被盯着的路希面无表情。事实上，在原世界，他已经成为顶尖机械师，对于机械相关理论有着超常的理解力，而在秘火的修行中，他的智识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秘火的修行，就是智慧的修行。”——他理解了阿利乌斯这句话。

通过在梦境深处回顾过往，他得以洞察被忽略的细节，抓住一闪即逝的念头，深化浮光掠影的感受……梦里时光悠长，在反复的体验与观想中，他渐渐有所领悟。醒来后，梦中的一幕幕变得模糊，洞察与领悟的能力却在切实增长。

不过，白天高强度的精神消耗并非毫无代价——安神芳酊的消耗速度加快了，梦中的白树正在加速燃烧。据阿利乌斯估算，第一瓶安神芳酊的续命时间从一个月缩减到了三周，而现在已经过去两周。

这可真是“燃烧生命去学习”……路希却有考量：他需要尽快从机械学徒晋升为机械助手，跟随哈鲁外出修理机械，以便探查猩红教团的线索。另外，到了机械助手阶段，学习重心会从材料与冶炼转向机械理论与初级机械制作，他将有机会打造自己的机械。

过去的两周中，猩红教团销声匿迹，《矿区邮报》再没报道过“不明野兽”袭击行人事件。而传说中的圣骑士也迟迟没有现身。一周前，沙维尔已经按捺不住去圣堂打探消息，得到祭司的答复：“圣骑士将在下一次月光礼拜之后到来。”

月光礼拜是圣堂在新月之夜举行的祈祝仪式，为的是纪念298 年前，在新月之夜降临凡土，终结漫长黑暗时代的神国王子。

距离下一次月光礼拜，还有将近半个月时间。

此时，路希边吃早餐，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只听哈鲁在少年耳边苦口婆心：“……对于脑力工作，充足的睡眠是十分重要的。”

沙维尔的目光终于从路希身上挪开，与哈鲁四目相对，四只黑眼圈不相上下。“还好意思说我。”

少年在冶炼房发奋图强时，哈鲁同样在外面的设计台和组装台前熬夜，为芙娜设计和打造机械义肢。

被沙维尔顶嘴，哈鲁却一脸喜悦：“嘿嘿，总算在约定的期限完成啦。今天芙娜会来试戴义肢，到时你们也来瞧瞧，那是我迄今为止做出的最强机械臂——义肢医生的巅峰之作！”

这下，连路希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上午时分，哈鲁果然进冶炼房叫出两位学徒，要他们一起见证“巅峰之作”。外面的房间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格雷，女的想必就是芙娜了。

一眼看去，这是个沉默而内敛的小镇姑娘。栗色发辫盘在脑后，身穿粗布衣裙，打扮朴素，甚至略显寒酸。习惯性地微微垂首，目光向下，左手不自在地扶着袖管里的木质假肢。

她身量很高，与格雷接近，甚至略高一点，因为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有着相当健康的体格。

工作台上盖着一块绒布，下面凸显出机械臂的形状，像等待揭晓的礼物。芙娜和格雷都显得十分紧张。哈鲁彬彬有礼地向芙娜做了个请的姿势，芙娜的指尖缩了缩，终于轻轻掀开绒布。

路希心里一咯噔。

那的确是一件精彩的机械，不愧于哈鲁声称的“巅峰之作”，不过……他看向芙娜，见她涨红了脸，不知出于欣喜，还是别的原因。

那边，哈鲁热情洋溢地介绍起来：“这款机械臂配备有一台微型高压蒸汽引擎，动力强劲，不论是举起重物还是精细操作，都游刃有余。关节内部装有液压缓冲装置，保证动作行云流水。另外，我还特别加装了照明功能以及防身系统……”

这款机械臂的确功能强悍，只是造型风格与移动工坊一脉相承，原始、粗犷，富有力量感。骨架外露、齿轮与液压装置清晰可见。

芙娜取下绑在残肢上的木质假肢，配合哈鲁装上机械义肢，像一只插着机械手臂的不协调的布娃娃。她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当收缩肩膀或上臂肌肉时，肌肉的细微动作可以通过机械联动装置将传递至机械臂。试试看——抬起手臂、动一动手指。好、做得好！放心，你会很快适应它的。”哈鲁笑了。

当钢铁手指屈伸的那一刻，芙娜的脸像是被点亮了。她抬首看向哈鲁，眼中光芒闪动。这个乍看不起眼的女孩儿，原来生着一双十分动人的眼睛，清澈而坚定。

“谢谢您，机械师先生。”她轻声地说。

格雷激动地握住哈鲁宽厚的手掌，一再重复：“谢谢您，机械师先生！”

哈鲁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泪花，目送这对重燃希望的年轻人离去。路希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也许这个世界的人们更能欣赏原始的机械之美。

他回到冶炼房，继续埋头实验。

三天后，路希终于完成了所有基础材料的冶炼实验，通过哈鲁的测验之后，正式晋升为机械助手。懒怠了三年的沙维尔也在这十几天里飞速进步。

哈鲁快乐得像泡在蜂蜜罐子里的棕熊，声称要做庆祝大餐，拴上钱袋、挎上篮子就出门买菜去了。然而等到饭点已过，外面还下起了雨，义肢医生迟迟没有归来。

铁男在家照看双胞胎，路希与沙维尔出门寻找，一路打听，最后折回移动工坊，在没有开灯的车库里找到一只湿淋淋的落魄大熊。

哈鲁拿沾满鼻涕眼泪的手绢捂住脸，指着摩托车边斗里被雨水打湿的长条状包裹，鼻音粗重：“……我在门口发现了这个。”

里面是芙娜退还的机械义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