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已是唐乾元二年春。
冥界早已忙得喘不过气来了。
黑白无常前脚刚欲去勾一个魂,生死簿上便有一人阳寿骤减。此等怪事,还真是前所未有。没办法,黑白无常只得特请了阎王准许,随身携生死簿,一次去勾三个魂,才不至于把双腿跑断。
累的又何止黑白无常?阎王和判官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连一向不受待见的安氏也被叫去助勾魂。
没办法,阎王派了蓁蓁去人间招生人做走无常。
蓁蓁也想看看人间。她一直没机会去望乡台,可也早已从这些年的生死流连,看出了端倪。她不愿信,不愿信,即使那个战死的鬼一直对着蓁蓁大喊:“盛世没了!盛世没了!没了!没了……”
不,大唐不会这样。
只是一个小战争。
自高庙开国以来,大唐何时没有战争?可大唐永是赢家,大唐永不倒,大唐永是愈战愈盛。大唐绝不可能没落!
她一定要去人间瞧瞧。
她来到一处乡下。
能踏上故土,真好!
她站了多时,想感受双脚下,故土的温度。
她张望了一番。
这里人烟稀少,荒芜冷清,月色也颇为阴冷。
她知自己的任务,望大唐只能是顺便做的事。
她拔足而去,走了好久。
终于有一处光亮了。
她走近那户人家。
一个阿婆呆呆地坐在那屋门前,双眼远望着旁人不知的所在。
“阿婆?”蓁蓁对那阿婆轻声唤道。
那阿婆恍惚地微微转了头,不知是在瞧蓁蓁,还是在瞧远方。好半天,她才问蓁蓁:“你……有什么事吗?”
蓁蓁对那阿婆轻声有礼道:“阿婆,我来,是想问,你家中,有没有郎君呀……”
没想到蓁蓁话才说完,那阿婆突然跳了起来,连连摆手哭喊:“不要抓了!不要抓了!没人了!真的没人了!真的没人了!都让你们带走了!真没人了……再要抓,把我抓去罢!我也会打仗!真没人了……”那阿婆又忽地掩面大哭,泣声穿过夜空,撕破了那皎洁清冷的月亮。
蓁蓁忙不迭安抚那阿婆,待那阿婆终于平静下来。蓁蓁又问她:“阿婆,您可告诉阿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阿婆竟有些不解,对她哭道:“你不知么?”她又打量起蓁蓁,喃喃道:“你看着也不像本地的,你这身衣裳,也跟我们不一样。你到底是谁?”
蓁蓁只随口说了句:“阿奴是远游来的,平日在深山里,不怎么了解世事。”
“哦……”
“阿婆,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阿婆又悲泣不已:“你不知道……大唐……六十万……六十万……大军在邺城打了败仗……他们缺兵……他们缺兵……他们要拉夫……拉夫……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要所有郎君,都去上战场……都去上战场……成年的……不成年的……都要去上战场……”
她颤抖地伸出三个手指,继续悲泣:“我家郎君……我亲儿……我亲孙……我那还没懂事的亲孙……全让他们拉走了……连告别的时间也没有……全让他们拉走了……拉走了……拉走了!”她喊完最后那“三个字”便哽咽不止。
蓁蓁怔住了。
她很快冷静下来,又问那阿婆:“阿婆,您能告诉我,是这里所有人家都这样吗?”
“不是这里……”那阿婆摇手道,“是大唐……是整个大唐……大唐……大唐……大唐的那些好日子……都跟着贵妃一块儿去了!去了……”
蓁蓁如遭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地,若非因她是鬼,她早已泪下。
那阿婆颤颤巍巍地进了门。门内传来那阿婆的高喊声:“去了!去了!去了……”
蓁蓁恍惚地离了这户人家,行至一处,她再度张望。
这里荒芜人烟,死气沉沉,春风拂过,却残留着冬的寒意。
蓁蓁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只恨自己是鬼,流不出泪。
她哽咽地对这荒芜之处说:“大唐怎么会这样?大唐怎么会这样?大唐怎么会这样?大唐怎么会这样……”哭声在夜空下回荡。
她哭了好久,好久……
她失望地回了冥界。她一次又一次地敲开那些生人的门,一次又一次地面对残酷的事实。
大唐一败再败。
是个郎君的,都上了战场。
她不忍让那些孤寡的娘子去当走无常。
她只得空手而归。
回冥界前,她犹豫了一会儿,可想到判官和阎王可能盯着她是否会去狐族卫家,她便放弃了。她如何没关系,怕的是牵连他。
回到冥界后,陈仲问她招到走无常没有。她垂头丧气地摇摇头。判官见她神色异常,便问她:“你怎么了?”
好一会儿,蓁蓁缓缓地抬起头,对判官道:“生人快死光了,如何招得到走无常?”
陈仲深叹了口气,叹气声震耳欲聋。他说:“罢了……招不到也没事。我们再坚持几年。”
“几年……”蓁蓁低声说,“冥界一年,就是人间一日。可那人间一日,就度日如年。判官,你说,这场战争,到底还要打多久?”
陈仲理解她的心情,宽慰她:“快了,快了……”
“快了?”
“是,快了。”
“这场战争之后,大唐还会好吗?”
陈仲闻得,一时答不上来。他不敢答,人间朝代兴衰,见识过的人都心知肚明,谁能给个准话儿?他怕说得太好,给了她太高的期望,过后一旦事与愿违,她会更难受。
蓁蓁见陈仲一声不吭,便对他说:“我明白了。”
陈仲面带歉色地注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蓁蓁掩面悲泣,若非因她是鬼,她也许早已泪流满面。
黑白无常实在喘不过气来,这回一次勾了四个魂回来,想到蓁蓁去招了走无常,便赶紧去找蓁蓁,不意被陈仲看见后拦下。陈仲对他们说了几句话,黑白无常瞧了悲泣的蓁蓁一眼,便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