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后乱作一团。
又一把菜刀飞来,堪堪略过摔倒在地的廷尉,飞到一旁击倒了整齐叠好、刷着朱漆的雕花箱子。
箱子一倒,白花花的银子夹杂着金珠玉佩落了一地。
权贵们的车夫仆从乱嚷嚷地呼嚎着上前,七手八脚地扶起廷尉的同时悄悄往自己袖中塞了一把金珠;
更多平民却麻木不仁地抱着财物、牵着孩子退至路边,既不敢上前哄抢散落在地的财物,也不敢带着孩子就此离去。
人群中,一背着大包袱的老妪拉住一个带着女童默默抹泪的中年妇人:
“妹砸,你咋还留在这,不趁乱带娃跑了嘞?”
那老妪满头银发,满脸褶皱却红光满面、身材高大壮硕,不似寻常老妪那般佝偻着背满目愁容。
那中年妇人从没见过如此有生命力的老妪,一时竟看呆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左右看看,拉着老妪躲到角落小声道:
“廷尉大人看上了俺家小妮,俺要是今天没有把小妮送到他府上,他要灭俺满门呢!”
老妪一拍大腿,咬牙切齿:
“嚯!天子脚下,那狗官还敢这么嚣张的灭人满门?!”
中年妇人连忙拉她:
“老姐姐,哎呀老姐姐您小点声吧,叫人听见了俺全家都没法活啦!”
那中年妇人咬咬牙,从手上抹下一枚银戒指悄悄塞到老妪手里:
“老姐姐,您不是京城人吧?”
“您趁着现在还乱着快跑,拿这枚戒指悄悄塞给守门的,他们就会给您指条小路,您顺着那小道跑,跑离了京城就好了。”
“不然就凭您刚才那句‘狗官’,叫廷尉府上的人听着了,只要得空他们就会去堵着您,不交钱交人、卖儿卖女,您绝对留不下条命来。”
老妪挤眉弄眼:
“嚯!他们这么嚣张,就没人报官么?”
“报官?”
中年妇人惨笑一声:
“报官顶什么用,咱们可是平民。民告官哪能得了好?”
“到时候报了官、滚了钉板、挨了廷杖,就算你还有口气能爬上堂去跪着告状,上头来一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那还了得!”
“老姐姐您快别说报官的事了,您不住京城有不住京城的好处,快逃吧!”
“说不定再说两句,咱俩都得交代在这了。”
那老妪龇牙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大牙,把银戒指塞回妇人手上:
“妹子甭怕,俺今年八十有余、子孙个个都成了材,俺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今个就来为民除害!”
那老妪把背上包袱皮一拆,赫然露出一口大锅。
她三两下收好包袱皮、取下背上背的大锅、锅铲,“哇呀呀”地叫着便往廷尉处冲了去。
那八十老妪挥舞着锅铲,威风八面、仪表堂堂,好似天上太岁神,锅铲所到之处无不避让。
躲闪快的堪堪避过数十斤重的大锅、躲闪慢的直接被一口半人高大锅拍在身上,飞出三丈远。
那充斥着柴火气,带着厚厚锅底灰的大锅拍去,甭管绫罗绸缎、所有桃红柳绿的衣裳都裹上了层厚厚的锅底灰,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那大锅铲拍去更加可怖:
八十老妪三两下便冲到了廷尉面前。
原本负责抬轿的、吹喇叭唢呐的、扶着廷尉的侍从们都做鸟兽散,包括那些被衣冠不整的廷尉抱在怀里的幼童都瑟瑟发抖地向外爬。
那八十老妪长吁短叹,一把拉起正在偷偷爬走的孩子,用包袱包了都背在背上:
“造孽哟,糟蹋这么小的娃儿!”
“甭怕,啊,姥姥救你们来了,姥姥送你们还家去,远离这渣滓。”
那在长年累月油烟熏陶下一片灰黑,布满坑坑洼洼的痕迹和焦黑油炸的大铲子自带一股菜味。
混杂着蔬菜和油烟、以及少许肉腥味的大锅铲边缘并不整齐,反而带有许多锋利的油渣子,闻一闻便能令几乎没进过厨房的人干呕出声。
而比那八十老妪的锅铲更先到的,正是那令人作呕的菜味和油烟味。
身边的侍从都作鸟兽散,甚至无人考虑廷尉会如何。
于是,廷尉冷不丁被摔落在地上,连连翻着白眼,还未来得及发火便被老妪的锅铲气味熏了个倒仰,正要“呕”地一声大吐特吐,便被大铲子带起的冷风抽了一大嘴巴子。
廷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比冷风抽来的大嘴巴子更真实的锅铲又给了他一大嘴巴子。
肥头大耳的廷尉脸登时被抽得重重转过一边去,“呕”地一声吐出一滩秽物。
“呸!腌臜玩意儿,脏了你姥姥的锅铲!”
八十老妪嫌他脏,紧随着又一锅底拍去,这下可不得了:
“咔嚓”一声,那廷尉的脖子拧着了。
八十老妪还不依不饶地一脚踩到他胸口,踩得那衣冠不整的廷尉浑身肥肉水波似的一颤,涤荡出层层叠叠的肥肉条。
八十老妪“呸”地一声一口浓痰吐他脸上,“哐”地一声拿那锅铲往他下三路砸去,却被那廷尉腿上松松垮垮的肥肉一挡,竟打偏了去,没能一击断了他那肮脏的子孙根。
廷尉浑身肥肉都僵直了一瞬,顾不得脸上、身上的秽物,浑身冷汗直冒,直接被吓尿了去。
廷尉倒是能屈能伸,呜咽着抱着八十老妪的腿求饶:
“姑奶奶,您饶了小的吧!”
“呸,你个庸狗蠹虫!姥姥是你哪门子的姑奶奶,你倒还胡乱攀上亲了!”
“你个作耗生事的下作黄子,平日里作恶多端就该想到有朝一日姥天奶会派人收你来了!”
许知微和姜婉从没亲眼见过市井人吵嚷打架,如今倒真是开了眼了。
那八十老妪中气十足,边骂边打,那素日里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廷尉全然不是她对手,只翻滚躲闪着连连求饶,把那二两肉护得死死的。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八十老妪,骂人的词就没重复过,许知微敬佩的同时还带有一丝疑惑:
“如此年迈却还如此壮硕,中气十足、孔武有力的老妪,是何许人也?”
姜婉笑而不语。
许知微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些许蛛丝马迹,带着三分疑惑七分不可置信发问:
“你先前提及的游侠儿,莫非正是这位年过八旬孔武有力的老妪?”
姜婉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想不到吧?我初与她相识时也大为震撼。”
“这位老妪名为王翠花,家中世代走镖为生。”
“她自幼便有从军之志,欲行侠仗义、游走四方、保家卫国,却为家中长女,必须操持家中产业不得擅离。”
“直到她养大了家中姊妹、招了赘婿、得了孩儿,将浑身本事传给了族中孩童,又帮着她的女儿养大了女儿们生的孩子们。”
“直到她八十大寿那天,王翠花听闻陈国异动,对她的孩子们说她要去追寻儿时梦想,欲远行投军,此去行侠仗义、报效家国。”
王翠花原本想去投奔娘子军,因为齐国上下只有阳信的娘子军肯将妇人收做正式兵卒,却正逢庄王谋反,许知微奉命勤王。
听闻“阳信公主奉命勤王,领娘子军精锐入京”的消息后,王翠花改变行进方向,直接往京城去了。
也是她胆子大、运气也好,进京之后逢人便问“阳信公主在哪里?”,逢人便说她要去投军。
旁人都当王翠花是一把年纪生了癔症,没人胆敢搭理她,姜婉路过正好听见了王翠花中气十足的拉着人发问,便请她上车一叙:
“这一长谈,相见恨晚。”
“我尝试着和王翠花谈诸侯局势、谈我的亲身经历,居然得到了她的诸多教诲。”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妪居然有如此大智慧,她所言所叹,包括对于我给出的十分浅显的信息推断来的事实都相差无几。”
许知微了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姜婉,目光仿佛将姜婉从内而外全部看透,盯得姜婉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所以,王翠花今日为民除害的背后其实是你的手笔?”
“而你今日急急忙忙地拉我来着看廷尉的笑话,其实是希望我出手保下王翠花?”
“不然王翠花此举,便是聂政刺韩傀,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甚至会牵连家人不得善终。”
姜婉面上飞红,低下头去:
“廷尉贵为九卿,权势能高过九卿的,除了三公便只有皇室宗亲了。”
“而如今御史大夫寒门出身,并无多大实权;丞相出身士族,京中士族盘根错节,与廷尉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太尉一职自阳信长公主过世后空闲多年,半块虎符平日由靖安长公主保管。”
“由此可见,三公难以出手除邪惩恶。”
“而京中皇室宗亲......近年来被杀的只剩靖安长公主和你,我与靖安长公主不熟,无法说动她保下王翠花,能指望的也唯有朝中新贵、尚有数万精兵驻扎在京城外的阳信公主了。”
姜婉目光灼灼,带有几分祈求的意味:
“而且你先前才奉命领兵‘送走’诸位勤王诸侯,平日又不与人交游,摆明了要做孤臣纯臣、天子利剑。”
“保下王翠花并借此机会清扫一遍京中盘根错杂的蛀虫势力,不正合乎‘天子利剑’的身份么?”
“廷尉在京城都胆敢为非作歹嚣张至极,想来陛下也对他们不满很久了......”
许知微看她绞尽脑汁企图说服自己实在憋屈烦闷,直接开口打断姜婉:
“好了,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廷尉府前的石狮子意外裂开,半截石狮子头滚落,正好压住了在地上翻滚不休的廷尉双腿。
“嗷——”
杀猪似的嚎叫声几乎要刺破人们的耳膜,躲了半晌终于察觉出不对的侍从们这会倒回过了神来,七手八脚地上前推开那老妪,商量着搬起石狮子救廷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