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带着两人抄小道奔逃,兜兜转转倒也绕到了崖下。
他一面引路,一面涕泪泗流、不住长叹:
“昔日陛下亲征受困,我有幸跟随太尉救驾,却在急行军中中了伏兵射来的流箭,不得已留下养伤。”
许知微听得此言,眉峰高高挑起,本欲开口询问却被王五哭声打断。
“我本该在太尉凯旋时归队,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王五嚎啕大哭、不住以袖拭泪,手抖得连长矛都快拿不稳了:
“娘子军大胜而归,却唯独失了主将,阳信公主的旗帜下不再是有‘不败战神’之称的太尉,而是她的棺椁和抱着少主的孟副将。”
“在太尉逝后,娘子军无人统帅、分崩离析,军中士卒被各方势力瓜分,或自立门户、或投靠权贵。”
王五说到伤心处,终于略作停顿以袖拭泪,许知微终于找到空挡开口询问:
“你们既是勤王救驾,为何会在齐国领地上中伏兵?阳信长公主不是一贯戍边抵御外敌的吗?”
“你既曾是百户,为何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守门士卒?”
王五情绪由悲转怒,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老朽岂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老朽曾受太尉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我不愿离开娘子军,欲留在军中为少主效力。”
“却没想到,当时我那上峰铁了心要领手下士卒自立门户,我抵死不从,自然被排挤了出去。”
“后来局势动荡,家人子女都亡于动乱,老朽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投了军,守着门墙混口饭吃。”
姜娇听得此言颇为诧异:
“人们不是说,当今陛下圣明,力挽狂澜、解大齐倒悬之急,再造盛世吗?”
“为何听你所言,大齐境内却好似正值乱世,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呢?”
王五:
“哈!好话谁不会说?那些个当官的一个个嘴皮子吹得好,实际上呢?”
“好话说了一箩筐,半点实事不干!不仅不干事,还一个劲地欺压平民老百姓。”
“要不是太尉当年杀了一大批贪官赃官,现在人们还勉强活得下去,不然早该有人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造那些狗官的反了!”
许知微听得连连蹙眉:
“实际上也有人造反,自景明元年至今,二十年间各地民间造反五次、多在荒年时期中原地区。”
“诸侯谋反三次,前两次在陛下刚登基时,十九位亲王、二十七位郡王起兵但势力较弱,不过一月便被平定。”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仅两位亲王、五位郡王起兵,但国无良将,因而拖延了数月。”
姜娇:“你怎么那么清楚?”
许知微一挑眉:“我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啊。”
实际上,她前世入仕时做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整理此次庄王谋反案的文书。
当时许知微一面整理冗杂的文书档案、一面应付各种明枪暗箭忙得天昏地暗,还在刚缓过劲来时中了差点夺走她性命的奇毒。
尤其是那毒由她初入京城后交到的第一位知心好友所下,如此坎坷经历自是刻骨铭心两世都不曾忘。
她们骑在马上跟着王五边走边聊,路越来越窄,几乎无法前行。
终于,三人到了一处半人高的山洞洞口,王五从马上下来招呼二人:
“穿过这个山洞再走二里地就能到吴家庄了。”
“吴家庄正好在吴王和渤海王封地的交界处,庄主应当不知吴王谋反之事,我们不妨弃马步行,到吴家庄借三匹马去军营。”
许知微颔首:
“那便走吧,我来时正好路过吴家庄,到那里我便知道路了。”
许知微跟着王五弯腰钻进山洞,却没想到这山路格外难走:
附近似乎有一条小溪,王五摸黑前进,时不时侧耳细听辨认方向,然后领着二人向更崎岖处行去。
山洞越来越矮,她们从原本的弯腰前行到不得不趴下匍匐行进,还好王五一身甲胄在前开路,略微扩大了些缝隙。
洞壁凹凸不平,常有长长的石柱突出,既阻挡了她们前进的方向又为她们攀爬提供借力之处。
约莫一刻钟后,狭窄到仅够一人勉强爬行的通道渐渐宽敞。
又过了一刻钟,三人终于走到了正常的路上,前方出现了些许亮光。
姜娇忽然出声拦住二人:
“等等,前面有很重的血腥味。”
王五闻言拔刀出鞘开始警惕:
“当真?我竟没闻到,那血腥味在何方?”
姜娇微扬下颚,略有几分骄傲:
“我可是二白犬的女儿,生来嗅觉格外灵敏。”
“最先发现你们这些追兵的就是我这受天神赐福的好鼻子呢。”
王五哦了一声:
“难怪,狗鼻子就是灵敏啊。”
姜娇虽以犬戎人自居,但自幼在吴王府长大,亦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听得出王五是在骂她:
“你我无冤无仇,你好端端的,为何要骂我?”
王五狠狠瞪她一眼:
“无冤无仇?分明是血海深仇。”
“你们蛮人年年犯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残害了我们大齐多少百姓,祖祖辈辈之间积压的血海深仇在你嘴里就轻飘飘地过去了?”
“别说你是混血,是吴王的女儿,是皇室宗亲。”
王五长刀直指姜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既以犬戎人自居便是蛮人,与我齐人有不共载天之仇!”
“我王五虽然抑郁不得志,但保家卫国四字始终不敢忘,凡我有生之年,必定见一个蛮人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许知微上前按下王五的刀:
“去岁,我打得蛮族十八部所有的勇士心服口服,蛮族十八部都以自己的信仰起誓,与我订了盟约:”
“我在世一日,她们便一日不犯我大齐疆土。”
“所以,你大可不必大动干戈。”
王五还是想抽刀砍姜娇,咬牙使劲挣了挣,没挣动:
“草原蛮人野蛮未开化,焉会信守承诺?少主莫要被她们骗了。”
许知微却松开了按住他的手:
“蛮人年年犯关是因为草原物资单一,仅靠牛羊无法让她们顺利过冬。为了得到物资她们才会年年秋日犯关抢截。”
“因此我与她们订立盟约后开放通商,允许她们以物易物交换所需物资,她们自然也不必铤而走险年年劫掠了。”
“她们重视信仰,以自己信仰的神明起誓,又将各自族中圣物交与我手,自然不会轻易违背誓言。”
至少前世数十载间,直到许知微死前,蛮族都真的不曾犯过关。
迎着王五诧异的目光,许知微侧身将姜娇护在身后:
“何况,蛮人们与我结盟的前提是我确确实实打服了她们,就算她们犯边也在我手上讨不了好。”
“而你的保家卫国的愿望不也能通过和平手段实现吗?至于原先的仇怨,冤冤相报何时了?”
“而且蛮族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草原广阔、蛮人善战和迁移,只要往草原中一躲便难觅其踪迹。”
“如果我们因为先前的仇恨坚持要屠杀蛮族的话,逼急了她们只会两败俱伤。”
“而我与姜娇和萨布素合作,她们助我出逃,我送她们回草原,我亦非过河拆桥、见利忘义之人。”
许知微自幼营养充足多运动,生得略高王五一头,提着长矛临高居下地望着他:
“而你就算要动手,亦非我的对手。”
王五默默转过身向前走去:
“我的家人没有直接受蛮人所害,只是我追随太尉见多了蛮人劫掠造成的惨状,因此想要阻止惨状发生罢了。”
刚刚踏出山洞,王五便浑身紧绷警惕起来:
“我也闻到了血腥味。”
他似乎有些独门绝技,踩在枯枝积雪上竟半点声响也无。
又往前走了数十步,王五用气声提醒二人:
“前方似乎有一人一马自崖顶跌落,可能那人摔得挺重,不知是死是活。”
担心二人不以为然,王五补充道:
“我当年在太尉军中作斥候,一手探勘本事出神入化,全军上下少有人及。”
许知微此时只能隐约闻到些血腥味,却不知王五是如何得出那番结论的。
但她亦深知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低声谢过王五提醒,默默提高了警惕。
终于,走的近了,大雪也渐渐小了下来,只是狂风依旧。
三人借助积雪反光远远地看见一女子瘫软在半具马尸上哇哇大吐。
许知微看见她穿着一身绸缎制成的夜行衣时便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再走近些看见那女子头上的玉簪后终于确定下来:
那是上好的蓝田白玉刻成当下最时兴的样式,在月光下隐约闪着莹润的光泽,格外显眼。
一模一样的的簪子今早正明晃晃地插在姜婉头上,彰显着姜婉身为渤海王长女且最受器重的身份。
“姜婉?”
那女子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一颤,半是诧异半是惊慌地抬起头来,看见许知微活像见了鬼:
“你,你,你......”
姜婉脸色惨白,见许知微如见洪水猛兽一般,几乎要大哭出声。
许知微怀疑她下一句话是:“你是人是鬼?”或者:“你离我远点,不要过来啊!”之类的胡言乱语。
却万万没想到,姜婉居然挣扎着从马尸上爬起,踉跄几步死死抓住许知微的衣摆:
“救我,阳信公主,求你救我!”
许知微蹙眉,想从她手中救出自己那撕下一块伪造跳崖后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摆,却没想到姜婉此时的力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大。
这场争夺战并没有胜者,衣裳更是输得一败涂地:
她身上穿作伪装的侍女衣裳布料自然没有多好,“刺啦”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传来,惊得在场四人都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