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几位紫袍玉带的老尚书站在满地散落的账簿间,枯瘦的手指攥着空了大半的粮仓黄册,连牙牌碰撞的声响都带着颤。
"当真是......连瓦缝里的陈年积灰都抖落干净了。"刑部尚书白衍望着楹柱上墨迹未干的赤字,玉笏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下寒鸦。
他们忽然记起七年前那个血染宫阶的清晨,太子立在殿前,脚下蜿蜒的血河漫过一道道的汉白玉阶。
彼时新桐初引的晨光里,太子广袖沾着飞溅的血珠,玉冠下的眉眼仍如春山含翠,却将李族七百余口人的生死说得如同碾碎蝼蚁:"着镇抚司查抄三族,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口行刑。"
那日刽子手的鬼头刀砍卷了刃,监刑官换过三匹坐骑才踏完刑场血泊。
至今老臣们午夜惊醒,仍能听见朱雀大街上稚童的哭喊——三岁小儿腕上系着"逆党余孽"的木牌,被铁链拖过青石板时,指甲在石缝里抠出道道血痕。
人们总说岁月能磨平棱角,却忘了有些刀锋是愈陈愈利。
自高祖起兵陇右至今尚且不足一甲子,大景龙椅上哪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
昔日北狄叩关,高祖亲率玄甲军出居庸关,不过旬月便筑起九丈京观——七万颗胡虏头颅垒成的塔楼至今仍在关外沐雨栉风,每当朔风穿隙而过,便发出万千冤魂恸哭般的呜咽。
洪景初年江南盐税案,洪景帝连斩七十二名贪墨官吏,血水把秦淮河都染成了绛色。
遗忘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齐家帝王之路那都是血铺就的,高祖是,洪景帝是,太子更是!
大朝会上,太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把齐林引到武将首位。
二皇子带着几个弟弟行礼时,嘴里"长兄"叫得格外响亮。几位御史盯着齐林战袍下若隐若现的四爪蟒纹,生生把弹劾咽回喉中。
朔风卷过枯枝,齐林腕间的玄铁护甲磕在青铜虎符上,竟激出塞外风雪般的铮鸣。
他抬眸望去,校场东侧五军营的旌旗猎猎作响,玄底金纹的"殚忠"二字被阳光镀得刺目——那是祖父当年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出的营旗。
"五军营今日当值的是河南班军。"神机营提督姜延年突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划过城墙箭垛。
顺着他的目光,可见校场西侧阵列中夹杂着靛蓝绑腿的军士,这是山东卫所特有的标识。
三大营统领中唯有这位老将敢穿文士襕衫,腰间却悬着三眼火铳。
三千营都督裴玉嗤笑着扯动缰绳,他座下那匹玉照狮子骢立刻昂首嘶鸣。
这位出身帝王家臣的老将惯用马鞭指点江山:"看见那面龙纹金鼓没有?上月南苑围猎,圣上亲赐的新制更鼓仪——二十四面金钲、七十二副画角,昨夜才从内承运库抬出来。"
话音未落,五军营阵中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跺地声。
八百重甲步兵以枪柄击地,震得角楼梁柱簌簌落灰。中军旗下转出一位虬髯将军,手中丈八蛇矛竟是当年先帝破阵所用,矛尖暗红血槽在日光下宛如游动的赤蛇。
"末将五军营坐营官郑英,请郡王验看围子手营新阵!"吼声震得城头积雪扑簌簌跌落。只见阵型突变,前排叉刀手突然矮身,后方竟露出三架蒙着油布的重器——赫然是神机营最新研制的百虎齐奔箭,这种需要十人操纵的火器本不该出现在步军阵中。
齐林握紧虎符的指节微微发白,他终于明白三位提督为何要选在五军营校场交接。
这些纵横交错的后手,这些跨越营别的布局,分明是在告诉他:三大营从来不是分立的山头,而是盘根错节的战争巨兽。
"末将斗胆,请郡王指点神机营新制的炮。"神机营都督捧上乌木托盘,十二枚鎏金符牌在烈日下泛着冷光。他布满刀痕的手背微微发抖,他不过是五军营马槽旁的小卒,若非在先楚王救他性命......
齐林接过符牌的刹那,校场东侧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三千营掌旗官挥动蟠龙金旗,八百重甲骑兵如黑云压城般奔袭而来,马蹄震得地面青砖都在颤动。这是三大营给他的下马威,亦是老将们最后的试探。
"取本王的雁翎刀来。"齐林扯下绣金蟒纹披风,露出腰间狰狞的旧伤。那是昔日征战留下的箭疮,此刻在烈日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当第一匹战马冲至三丈时,他忽然旋身劈向校场左侧的榆树,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轰然砸在骑兵阵前七尺处。
烟尘散尽,五军营都督抚掌大笑:"好个七尺生死线!当年......"话音戛然而止,老将军别过脸去,甲胄下的苍老身躯微微佝偻。
角楼阴影里突然传来机括转动声,十二名幼官舍人捧着鎏金铜匣鱼贯而出。
每个匣盖上都刻着不同营司的徽记。
"请郡王佩印。"三位老将同时单膝跪地,甲胄与青砖相撞的声响惊起寒鸦无数。
他们布满皱纹的眼角泛起水光,恍惚又看见那个被裹在貂裘里的小小的孩子,用乳牙咬着虎符上的流苏咯咯发笑。
北风忽转凛冽,卷着神机营火药库特有的硝石味掠过校场。齐林解下大氅抛给亲卫,露出腰间七枚错金铜牌——正是对应三大营七司二十一局的掌军信物。
当他的指尖触到第五枚铜牌时,远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五十门大将军炮齐射的声浪震碎了护城河的冰面。
三位提督暗笑,当年他们抱着尚在襁褓的楚郡王巡营时,就料定会有今日。这小子,真不错!
钧窑药盏第五次磕在龙纹砖上时,溅起的褐黄药汁在青砖缝里洇成蛛网状。
洪景帝慌忙缩进龙椅,堆叠的奏章哗啦啦滑落几本,正巧盖住他露在软靴外的赤色绫袜——袜尖还沾着刚刚踢翻药碗的污渍。
"阿耶,乖啊!这碗喝完就能吃梅子蜜饯了。"齐乾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青瓷罐,是孝慈皇后亲授的方子。"阿娘可说过,喝完药得含两颗压苦味。"
洪景帝突然抓起青玉案上的帕子,手青筋暴起,明黄缎面上歪斜的团龙缺了片鳞,金线头支棱着像炸毛的猫须。"让老五补九片...不,九百九十九片龙鳞!"
"咳咳......"为了避开齐乾的药盏,洪景帝扯开话题,结果太大声引起了咳嗽。
趁帝王气息翻涌的刹那,齐乾欺身上前,药盏在掌心转出半轮弧光,闪电般钳住父亲下颚。这个动作他熟,保证不会伤到阿耶又能撬开牙关。
最后再猛然带着药盏转身跑出殿外,动作一气呵成,相当顺畅。
白玉砚台擦着蟒袍广袖飞过,在蟠龙柱上撞得粉碎。齐乾旋身避开飞溅的墨点,“把奏折送到东宫去,阿耶,我晚上再来!”
“滚,臭小子,晚上再灌我喝药啊。”
此刻五皇子府中,鎏金错银的绣架已扩成半间书房大小。瘫坐在紫檀圈椅里,金丝软枕上还扎着三根银针——昨夜绣龙睛时困得栽倒在绣架上,发冠至今还歪斜着坠在耳畔。
他眼巴巴的望着缎面上张牙舞爪的五爪团龙,喉间发出幼犬似的呜咽:"这活计真不是人干的......"
"殿下,该换绣线了。"侍女捧着孔雀金丝跪在满地绫罗间,话音未落便被主子揪住袖角:"你说父皇是不是在驴我?"五皇子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缂丝料,腕上缠着的量衣软尺蛇一般垂落,"前个要了个帕子,昨日又要了双鞋,明日莫不是要......"
昨日父皇突然又又又把他叫回宫里,摩挲着奏折忽然叹息:"小五啊,民间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朕这个当爹的,连双儿子缝的鞋都不曾穿过。"帝王眼角细纹里漾着狡黠的水光,却惊得他当场打翻茶盏——天知道他真的不会做鞋啊!
哎,我能说,我不会吗?
不能,恩,还是要学!
啊啊啊啊!我要疯了,爱好么!
爱好变成工作,我好可怜!我是牛马!
五皇子突然揪住绸缎哀嚎:"要绣多少东西,父皇才满意啊!"话音未落,窗棂外忽有惊鸟振翅,惊得他慌忙捂住嘴。
鎏金剪刀哐当砸在青玉砖上,五皇子赤着脚在满地绣样里打转。七宝香炉腾起的青烟中,恍惚又见那日母妃跪在殿前的模样。
鹅卵石浸着秋雨,太子玄色蟒纹靴踏碎满地枯叶,一句"稚子何辜"让执刑太监收回了白绫。他至今记得大哥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暮色里泛着细碎的暖光。
子时三刻,帝王突然下旨将御用织造局拨给五皇子。浩浩荡荡送去的不仅是缂丝龙纹料,还有三大营所有将领的身量尺寸——洪景帝在圣旨末尾朱批:既是爱绣,便绣够十万甲胄衬里。
五皇子接旨时都快哭出来了!
父皇、父皇、父皇......
我错了,求求你,我真的错了,我应该先孝敬您老人家!
太子令奉命送来了玄铁甲胄,五皇子便收了哭的情绪,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起三千营的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