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明月依旧斜斜挂在天边,天边却隐隐约约泛起了些许光亮。夜晚是静谧到令人胆战心惊的,至少对于此时此刻的李清潭来说,即使是一片叶子落在院子里也会激起那潜藏在心底的不安。
他身着那件雪白里衣趴在木窗前,散下来的黑亮长发便在清冷月光下透出些神秘的味道,他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慵懒的,似乎永远是这般情态。
住在隔壁的婶婶是晚饭前来的,她收了摊便热心地按照约定来了。李清潭不常出门,之前总要到楚神医住处治疗,楚神医一走便非必要不出门,天天懒懒地找地方卧着,因此与邻里街坊并不熟络,于是婶婶收拾灶台时便只能与他聊那讨人喜欢的少侠。
婶婶夸说宁少侠年纪虽小却有如此胸襟抱负,李清潭便微微眯起眼睛顺着夸道,宁少侠便是如此深明大义之人,与之同行是在下之幸。
婶婶手上剁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心说这李公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出门那宁少侠便跟护着什么脆弱宝贝似的扶着,难得能多说上几句话。便有些兴奋地继续夸道,宁少侠若是真能将山上那邪祟除去,也真是大功一件,我们邻里乡亲都要来感谢他的。
李清潭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温度刚刚好的茶水,慢慢悠悠地继续道,可不是,只是不知这邪祟究竟有何厉害之处。
那婶婶一时间也有些忘乎所以,完全记不起自己苦口婆心劝宁言希不要上山时的模样了,压低声音接道,李公子,你可知道…山上那是个切切实实的妖怪。
他不由得捏紧了手上粗糙的瓷杯,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皱起眉头困惑道,怎么会?又紧接着压低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许只是个堕入魔道的魔头罢了。
隔壁街那傻子便是被那邪祟吓得丢了魂,婶婶把鱼丢进了锅里,靠着灶台神神叨叨的。那傻子非说自己在丛林里瞧见了邻家那早死的女儿,还说那女孩穿了身黄色衣裙,不就是那女孩被从河里捞起来时穿的衣服吗…莫不是那女孩心有执念,化作了鬼魂。
李清潭弯了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只道或许吧,顿了顿又说明日便不劳烦您来照顾我了。
婶婶皱起那黑得发亮的眉毛,热心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宁少侠也就走一时半刻的,我便来帮帮忙。
李清潭却摇了摇头,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我能看见了,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想起少侠伏在自己膝上的模样,非常罕见地犹疑起来。他从前总觉得宁言希还年纪太小,心思单纯太容易被人哄骗,明明模样很可爱性格也很讨喜,却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难。他嘴上叫着小朋友,心里有些肉麻地想,这次便一直做他的小朋友就好。
李清潭又睡不着了,只能去瞧天边的月亮。他离开那天便是这样的月色,后来的许多个夜晚,同样如此。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惴惴不安得很,一片叶子落在窗前,他便想若是那魔头极难对付怎么办,过了一阵子他又想,若是真的是妖怪…
天边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一阵风晃晃悠悠地吹到李清潭面上,把人吹得清醒了许多,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在窗边坐了一整夜。
刀光极为惊险地略过人鼻梢,旋即融入一片暗色中,看不分明。宁言希略显狼狈地仰过身去,一缕微风将他的额发扬起,紧接着吹过这片荒凉的土地,反出清冷光亮的剑鞘便随之发出一点尖锐的低鸣。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已对了十招,宁言希吃不准这人功力如何,便只使出一些基础术士稍加试探,那人理所应当地一一挡了回来。
月光被那在天边缓慢游走的乌云挡住了些许,四周围便显得黯淡无光。宁言希不愿去瞧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便垂下头去瞧自己的佩剑。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娘亲把这把剑递给自己时的模样。
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仍是李清潭的声音,却是李清潭这辈子也不会有的语气,“看来我猜得不错,少侠竟这般情根深种,也不知这人是否知晓…”
宁言希听闻此言难掩厌恶地撇了撇嘴,将佩剑堪堪举到面前,“你这般模样真是难看。”
那人挑了挑细眉,似乎终于有了些兴趣,闲聊似的问道,“你不喜欢么?”
宁言希却不愿与他多说什么,只脚上蓄力猛地飞身上前,将灌注内力的剑刃往心口上送去。那人似乎遇强则强,反应极快地提剑一挡,两节雪白剑刃磕碰在一起,迸发出一声脆响。
宁言希见一击未中,便如飞燕一般轻巧侧身,欲要取人后心。却不料那人像是会读心术一般预判了他的进攻趋势,未等宁言希绕到身后便极为快速地回过身去垫脚后撤,堪堪躲了这一击。
却见这披着知己好友模样的魔头将李清潭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脊背挺拔身姿绰约,如同一支独自矗立在荒凉之地的绿竹。可再瞧那张面皮,原本温和清秀的眉眼却掺杂进了些许疯狂的神色,宁言希在寒风中抖了一抖,他不是他,即使外表如何相像也终究不是。
“怎么?看得呆了?”宁言希掉转过头去,那人却用令人嫌恶的语气接着道,“只可惜我没见过你这心上人,不然即使我二人同时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分出真假。”
宁言希很轻地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是原本的样子见不得人吗?才要偷别人的模样,不伦不类的,真可笑。”
那人却并未被这番讥讽的话语激怒,只收敛起令宁言希感到不适的神情,陌生的茫然便浮现在细长的眼眸里,“原本的模样…太久了,我早已忘记…”
乌云散开了,四周围亮得出奇,宁言希不知为何格外心焦,心说自己激这魔头只为求一个破绽,谁料竟毫无作用,这般缠斗下去对自己绝无益处,可如今这状况…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呢?
未等想明白,那人却顶着李清潭的面皮慢悠悠地将衣袖甩到身侧,宁言希瞪大眼睛恍然发觉那柄剑在月光下泛起层层波澜,如同清风吹过的湖畔。
“告诉你也无妨,我这独门术法能使我与你的功力相当,”那人似乎并不急于与宁言希一决胜负,“你便趁早认输吧,我还能叫你走得没那么痛苦。”
“可笑,既然你我功力相当,你又哪里来的自信能打败我?”
宁言希悄悄将内力灌入佩剑,感受着生发出的那股能量划过刃尖所传来的微妙感受,心说这下胜率莫不是五五开了。却见那人握紧剑柄缓缓使力,那柄剑古怪的长剑便直指向他的眼睛。
“只可惜我有这柄剑,你没有机会。”
“不仅模样是偷来的,连一身功力也要剽窃他人,当真可笑,”宁言希穿了身绛紫色劲装,为了方便动作将袖口腰间束得严实,风便只能扬起垂在腿侧的单薄布料,“冒牌货竟也这般嚣张。”
说罢他一挑眉眼,飞身去刺那人喉间,却不料那人只手上一抬,那柄古怪的剑便如灵蛇般缠上剑尖。宁言希极快地将剑柄一抬,摆脱掉那柄麻烦的软剑,仰起头来一招长虹贯日直直向那人额间刺去。属于李清潭的俊逸眉眼只低低垂下去,若有似无地与宁言希对视了一眼,是很冷淡的,像梦里见过的模样。
剑尖偏了,只划过那人眉角留下一道红色血痕,趁宁言希失神的功夫,那人毫不留情地刺穿宁言希的左肩肩膀。那剑刃扎得很深,宁言希一时间痛到无法控制表情,只得咬着嘴唇从那刃上退开,略显狼狈地退到了木桩旁侧。
那人轻轻哼笑了下,青色衣袖随风漾开,“我猜得果真不错,你对着这张脸下不去手。”
宁言希扶着伤处缓了口气,涌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袖,疼痛越愈发厉害起来,他似乎还从未受过这般皮肉之痛。他想,这是他最喜欢的一身衣服,真是可惜了。
“不过是一时失察罢了,”宁言希忍着痛站直身体,抬起头来倔强地瞪着人看,却见那圆润眼尾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色光辉,“再来。”
说罢宁言希便再度上前,却换了个角度去刺那人的腰腹,那人仍优哉游哉地立在原地,正要用那柄软剑去勾送上来的剑尖。谁料那剑尖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偏了个很是细微的角度,直直擦过软剑的剑身,就要送到人腰侧。
那人也不是吃醋的,宁言希眼瞧着这人衣带飘飘,有些花哨地运起轻功,那截细瘦腰肢便随之轻轻一荡,像树叶一般落在了旁处。
宁言希只觉头晕目眩难受得很,却只能再度撑着疲软的身体去追那躲得轻松万分的身影,恍惚间竟回忆起那梦境的后半截。梦里的那个李清潭凶得很,看向他的眼神冷酷而沉默,仿佛与他结伴只是在完成着什么不得不做的任务,却在那魔头将要刺穿自己的胸膛的那一刻为自己挡了一剑。
梦境停滞在李清潭甩袖挥剑的那一刻,宁言希皱起眉头苦恼地思索着,那一剑漂亮得很,似乎就是自己总也练不会的那一招。
转眼间两人又过上数招,宁言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毅然决然地再度将内力灌注剑身,却不再飞身上前。
“终于认输了?”那人手上松劲,软剑便直直垂在他身侧,“生命的最后一刻能见到所爱之人的面容,也算是一种幸运。”
宁言希并不答话,只微微蹙眉,脑海中回忆着梦境里的每一处细节。他看见李清潭那身黑袍随着动作上下翻飞的模样,那柄轻薄而锐利的长剑便在月光下泛起蓝光来。他心念一动,脚上一蹬,身子便轻盈地转了一周停滞于半空中。然后呢?梦里的李清潭动作利落到有些陌生,剑快得几乎只能瞧见一点影子,那魔头便被利刃割了脖颈,倒在地上没有了声息。
风还未停,初升的太阳却露了个角,林中有一人着青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