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俞良生呵着气打开门,门框上正中垂下一缕银丝,缀着拇指大小的蜘蛛,还在爬动。
俞良生没料到,这小小的蜘蛛竟是预示了天使的到来。
俞家人霎时慌了手脚。
周氏透过窗棂,听见丈夫笨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长子倒是在常山书院历练了一回,大方地延请天使往花厅喝茶,只是声音不抖便更好了。
暗自叹了口气,周氏到底是出门,吩咐蔷薇端了炕桌充当香案,自己去库房寻了香炉等物,又与女儿回房换了身衣服,方才去庭院中候着宣旨。
耳边环绕着天使尖利的声音、华丽的辞藻,过滤掉一堆溢美之词,大意是说,俞唱晚妙手仁心,治愈刘皇后有功,下旨册封其为林泉乡君。
天使临走笑道,承恩公府的刘太夫人极为喜爱俞唱晚,已向皇后娘娘请旨认了她做干孙女,这“乡君”的封号也是皇后娘娘去跟圣人求的。
待人呼啦啦离开小院,俞唱晚捧着明黄色的圣旨,才反应过来。
又想起前几日出宫后,方荟影说,“看来皇后的人没有查到你与端王早已相识,该是都被他抹去了。那么,端王接下来肯定会替你讨身份。”
俞唱晚心中五味杂陈。
俞良生和俞行舟倒是高兴,哄着小青山让恭喜姐姐。
周氏敷衍了几句,便将女儿唤进了屋子。
“你老实告诉阿娘,为何最近宫里如此看重你?”
自女儿从南交道回来,她就发现阿晚和裴暻之间发生了变化,本想说什么,可见女儿那么高兴,又说不出口,加之事情繁多,便拖到了如今。
阿娘红唇紧抿,双眼凝着她,俞唱晚如同做了坏事被大人抓包,面色涨红,忐忑起来,知道再瞒不下去,挑着些能说的老实交代了。
周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鼻根一酸,两行眼泪瞬间流出。
“阿娘!”俞唱晚惊呼。
“娘没事,阿晚,娘没事。”周氏说着将头靠在女儿肩头细细哭起来。
或许都是命,他们在桃源县那么小的地方都能认识裴暻。
如今瞧着,阿晚是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他为了娶阿晚也算用心。
“阿娘,你不愿意我嫁给裴暻么?”
女儿如此不安,周氏心尖一软,“不是。”她抬起头擦擦眼泪,笑着道,“你欢喜才是最重要的,只是你要想好。”
裴暻人才出众,出身高贵,以后若是阿晚受了委屈,她和丈夫几乎无能为力。
俞唱晚明白周氏的意思,更知道一段情愫是双方的事,她也要努力一点。
俞唱晚握住阿娘的双手,“阿娘放心,女儿断不会委屈自己的。若当真受了委屈,我有洛神轩、南交道药园,有爹有娘有弟弟们,我不怕和离。再不济,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真想报复,保管大理寺和刑部也查不出端倪。”
如果京城待不下去,大不了回桃源县去,洛神轩和南交道药园转给方荟影或者荀潜,他们总会替自己看好的。
“不错,女子又不是一辈子都必须有丈夫。”周氏摸了摸女儿的脸,呢喃着惊世骇俗的语言。
这句话她曾听闻公爹说过,当时婆母和他也都赞同。
周氏陡然间发现从小爱趴在自己膝头,爱进山里的小女孩儿竟长得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既欣慰又心酸,近四年来,她的心力更多倾注在行舟读书、青山长大上,很是忽略了长女。
在她心目中,阿晚早慧,处事有度,她最放心不过,这个孩子也早成长为家中的顶梁柱。
这样好的女儿周氏舍不得她伤心,也知道这孩子决定的事轻易改变不了,是以,几乎是一瞬间,便决定遵从孩子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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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端王府的门房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屋里出来去开门。
将厚重的门拉开一道缝,门房见台阶下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立着一位窈窕的女子,穿着披风戴了兜帽瞧不清楚面容。
但门房认识敲门的人,正是他们王府的老李头,登时收起轻慢之心。
周氏过府?
裴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须臾回神便搁下笔,要正院换身衣裳,走了三两步又怕对方久等,思索几息,理了理衣袍,调换脚尖,大步向花厅而去。
“晚辈有失远迎,还请伯母见谅。”
裴暻规规矩矩行礼,称呼也从曾经生疏的俞太太换成了伯母。
周氏笑意不变,取下兜帽,解开披风,细致地叠放在一旁的紫檀椅上,姿态娴雅。
未几,她抬起温婉娴静的面容,“殿下客气,今年的太平猴魁,民妇方才品尝一口呢。说起来是民妇深夜叨扰了。”
今夜的周氏很不一样,一袭京中最时兴的衣裙,乌发云鬓,赤金头面,面上描妆,谈笑自如。
裴暻眼波微动,瞟向外面。
周氏掩唇,“阿晚没有跟来,是民妇有话与殿下说。”
裴暻收回目光,道了句见笑了。
周氏坐下,呷了口茶,含笑扫了眼仆妇侍卫。
影三接收到主子的眼神,带着下人退下,带上了门,并亲自守着。
周氏放下茶杯,双手交叠在膝上,“不瞒殿下,我和外子只想阿晚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
裴暻微微一笑,如果真不愿女儿嫁给他,会直接给她定亲,而不是到了今日才说这样的话。
周氏敛容,“殿下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若不同意阿晚嫁你,她会听的。不过我只愿她欢喜,不愿做这种棒打鸳鸯之事。”
“伯母希望暻做什么不妨直言。”
周氏冷眼直视那双凤眸,“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
“你是否对那个位置有兴趣?”周氏竖起食指,指向天。
“有。”裴暻毫不犹豫,目光灼灼地回视准岳母,“敢问这个回答您可满意?”
周氏微不可察松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垂下眼眸,不紧不慢道:“民妇有一个要求。”
“请讲。”
许是裴暻的态度果断,周氏也不再多问一句是否已经考虑好,而是肃然道:“在此之前,还望殿下能够答应我,无论此事你是否能办到,今夜的谈话,都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包括阿晚。”
裴暻略微讶异,还是点了头。
“不知殿下可曾见过这个?”
凤眸猛然抬起,凝睇周氏手上那张巴掌大的黄麻纸。
裴暻心中百转千回,抬手暂停谈话,疾步到外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件东西,又回到花厅。
“伯母应当认识这东西的主人。”
周氏错愕地看着裴暻从袖袋中拿出一个荷包,那荷包蜀锦质地,丝线已经褪色,应是许多年前的东西,瞧上去有些眼熟。
直到裴暻从荷包里倒出一块玉,周氏脸色大变,霍然起身,胸脯起伏,双眼如利箭射向眼前的人。
“你怎么会有这块玉?它的主人在何处!”
那块玉质地寻常,雕刻着一只特别的麒麟,仅有一只角,与黄麻纸上画的图腾别无二致。
周氏果然认识李嬷嬷!
“这个荷包并玉是高句丽使团中一位老嬷嬷的。”裴暻将玉递给周氏,将李嬷嬷随高句丽使团赴京,又毒杀两位大君企图挑起两国战争之事说了。
周氏颤抖着手,指腹一寸寸摩挲那只独角麒麟,心口骤然一疼,不用问也知道,李嬷嬷回到高句丽定然无生还可能。
待周氏去偏厅净面回来,情绪已经平复,只是眼尾还有些红。
裴暻:“伯母想说的事,是否与此有关?”
既然裴暻已经知道一些边角,周氏也不再试探,“不错,我想要你办的事便是查清嘉会五年蜀州灭门案的始末。”
裴暻漂亮的眉毛渐渐耸起来,被灭门的人家姓甚名谁周氏不肯再透露,而且他在刑部当差许久,平素没案子的时候也侦办过不少十余年未破的悬案,但从未听说过蜀州灭门案。
见他面有迟疑,周氏了然一笑,“果然,刑部没有案卷。”
裴暻沉吟,“我并未看完刑部所有案卷,不敢断定。”话虽如此,可他浏览过刑部架阁库中,嘉会元年起所有案卷的条录,对蜀州灭门案当真是毫无印象。
周氏微哂。
“有关案卷兴许已经移交大理寺,我会想办法去查。”
裴暻从南交道回来便被擢升至大理寺。
本朝大理寺多是侦办官宦人家的案子,他观周氏,尤其是今夜的周氏,姿仪不俗,放在京中亦是出色,由此推测,她应是官宦之后。
太平猴魁乃贡品,绝非寻常人家能接触到的,而周氏喝了一口便认出,定是深谙此道。可即便是如今的俞家,也不可能喝到太平猴魁,唯一的解释便是,周氏在嫁到俞家前,是一位贵女。
太祖皇帝之子蜀王便是分封在蜀地,蜀王一生都在京城,直到他的儿子宜昌王成年后方才前往蜀州就藩。
另外在蜀州称得上贵胄的,就是锦城侯,手握兵权,西防吐蕃。
周氏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不是宜昌王也并非锦城侯,不过在大理寺的架阁库找找也不妨事。”
方才松下的眉又慢慢皱上,裴暻蓦地灵光一闪,“敢问伯母,被灭门的可是麟趾山庄?”
先前周氏看到独角麒麟的失态,又说到蜀地,裴暻猛然想起来,去南交道平叛前,在刑部办过一桩陈年悬案,其中一位证人是药材商,他之所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的事,盖因那年他曾去蜀地采买药材,看到了偌大的麟趾山庄被付之一炬。
回城一打听,当地百姓竟讳莫如深。趋利避害的警觉陡然升起,作为常与麟趾山庄往来的药材商人,不敢多待,当日便乘船离开了蜀州,改道丰州去采买,也正是这一改道,成了丰州悬案的目击证人。
当时那位药材商只是顺嘴一提,他便将麟趾山庄放在了心上,准备从南交道回来后再找机会看看真凶是否已经落网,毕竟战事在即,且在他看来,各地都有豪强,又行商事,你争我夺之下行大恶事不是不可能,料想案子不会太复杂。
谁知,这桩案子竟是与周氏有关。
周氏未答,但眼圈又红了。
裴暻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么新问题来了,麟趾山庄若只是蜀州豪强,那卷宗为何不在刑部?又如何养得出周氏这样可比肩京中贵女的闺秀?
可若与官府有关,问询药材商时,刑部诸人不像是知晓这桩案子的样子。且看周氏的模样,这案子似乎是销声匿迹了一般。
再联想到李嬷嬷毒杀高句丽两位大君之事。裴暻背脊一凛,当年麟趾山庄发生了什么?为何李嬷嬷的仇恨如此深?深到不惜挑起两国再次发起战争。
那这背后的凶手……
裴暻苦笑,难怪周氏不提覆灭麟趾山庄的凶手,而是要求查清楚事情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