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雪自然不意外他的出现,头也不抬地专心收拾着桌上的物件,一边熟练地发号施令,“脱吧。”
关隅的步子刚迈出了小半,又以极不顺畅的姿势收了回来,肉眼可见地慌了神,脸颊上竟也泛起些许红晕,“什……什么?”
“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无非就是想要我替你看看伤。今日我心情尚佳,算我大发慈悲圆了你的梦,赶紧脱衣服,别耽误时间。”
“我……这不合适吧……”
“不合适?你躺在病床上任我宰割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不合适?”
他瞪大的双眼中透露着些许无辜,心中分明藏着想解释的心情,却又寻不着合适的措辞,最后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敢忤逆她的吩咐,乖巧地将外衣都剥了去,活像只待宰的羔羊,乖巧温顺的不得了。
她掸去手上的灰,将手浸入水盆反复摩挲,清洗擦干,而后才伸手撩起他的里衣,弯下腰,目不斜视地凑近他的伤口观察了一通,末了不忘点评一句:“看来这段时日军医将你照料得很好,伤口已经恢复得大差不差了。若是不想疤痕太过显眼,还须勤抹药方才见效。”
言语间,气息尽数喷洒在他的肌肤之上,惹得他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钟离雪的后脑勺长得饱满圆润,黑色的秀发柔顺浓密,此刻在他低头就能看见的位置,活生生像个芝麻团子,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
丢下衣角,她似乎有些不太满意,嘟囔着说了一句什么“还有改进的余地”,具体是什么关隅并未听得清晰。
从熟悉的麻袋中捞出几盒崭新的药膏丢到桌上,她的话语依旧没好气,“抹完这些估计就差不多了,再多也是浪费。”
他不在乎她的冷眼,只顾着承下她的好意,“又害你费心了。”
“哼。”她冷哼一声,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这时候知道要我费心了?当初在吐蕃,你三番五次质疑我挑衅我的时候,就不觉得叫我费心了?”
他怔愣住,思绪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
不曾料到她会主动提起那事,关隅片刻才回过神来,轻轻吐了一口气,顺着她的话将深埋已久的心里话抖落出来,“当初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罪该万死。”
“你的确值得千刀万剐。”她摸了摸下巴,“不过,你是怎的忽然良心发现了?”
他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将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此次我回大都,听父亲说起了一些事……”
故事说到结尾,她始终保持着沉默,叫他看不明白。
“不知你祖父可还安好?”
钟离雪好看的眉眼挤在一起,语气里尽是不屑,“打听这些做什么?”
“父亲嘱咐我,他日若是有缘再遇到,定要帮忙转达他的谢意。”
“哦。”
关隅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深吸一口气,而后轻启双唇,“阿雪。”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那么掷地有声又深情款款,短短两个字,尾音却绕了又绕,最后才飘到她的耳朵里,又被她佯装没听见。
“我有话想同你说。”
“你说了这么多话,还有什么其他可说的?”
“我听闻此事后,深知误会你太多,心底愧疚万分,却也无法弥补。那日你不告而别后,我四处打听,也未能寻到你的下落。这次有幸得以再相见,还望你能给我个机会,好好弥补当时犯下的过错。”
“关大人,你这么说是要折煞我。”
“阿雪,我不是同你说笑,我所说字字句句皆为肺腑之言。”
“是吗?”她的眉挑的轻快,“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什么东西。这要是加起来,恐怕你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那是绝不敢忘的。待你想到要我做什么,我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在这风月之地听过不少如此的承诺,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
“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得了得了,你先穿衣服吧。”
语毕,他不为所动,她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索性也不再搭理他,继续专心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我还有一事想向你打听。”
“关大人,从前我怎么没发觉你的话如此之多呢?”
“这回是正经事。”
她歪着脑袋,“那你先前说的都不是正经事咯?”
他忍俊不禁,“都是。”
“阿雪,你要不要跟……”非雪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进来,见关隅正衣衫不整地站在钟离雪面前,两人似乎是在调笑,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挂在嘴边的话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连忙捂住眼睛转过身去,“抱歉抱歉,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忙完了再叫我。”
往回撤的时候还不忘补上一句,“不叫我也行。”
眼看着就要走出门去,却被钟离雪出声叫住,“你先别走,这位郎君有要紧事要问你。”
“问我?”非雪捂着眼睛转过身来。
关隅三下两下的功夫装扮整齐,复又恢复了严肃的模样,“非雪姑娘,不知是否可以告诉我,这儿的姑娘都是受了什么伤?”
她严丝合缝的手指露出两条空挡来,见他已穿戴齐整,这才垂下手,“郎君,姑娘家的事可不好随便打听。”
“实不相瞒,此次我来杭州是有公差在身。”
闻言,钟离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没料到他会透露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郎君还是位大人物。”
“我并无恶意。”
“郎君来杭州所谓何事?”
“正是修建护国寺一事。”
“原来如此。”非雪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盘算,“那您又打听姑娘们的事做什么?”
“确切地说,我想知道姑娘们的伤与何人有关?”
“如今这世道,能肆无忌惮地对姑娘们动手动脚的,除了那帮子人,还有谁?”
关隅脸色阴沉,事情果然与他猜测的如出一辙,“你们不曾去行宣政院告发?”
“您这是说笑了。我等一介草民,哪来这样的本事?”
“这样的情况有多久了?”
非雪折起手里的帕子,脸上笑容不减,说出来的话却是分外刺耳,“自打我记事起,这世道就没变过。”
翌日,关隅终是去了前一日未能前往之地,办未能办成的差事。
理安寺位于西子湖畔不远处的僻静之地,竹林茂密,四周有潺潺溪流环绕,环境可谓风雅不俗。
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前来烧香拜佛的男子依旧络绎不绝,年迈的亦或是正值壮年的都有,不是为了求功名,便是为了求财富,再不济的还有求美人在怀的,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关隅孤身一人从大门而入,跟着三两成群的人潮沿着小径而行,一路前往佛堂。寺庙安静幽深,加之山水环绕,空气清醒,着实叫人有心旷神怡之色,边走边赏,不自觉就放缓了脚步,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佛堂静悄悄地伫立在寺庙深处,等待普罗众生前去参拜。
关隅从不信佛,他不信佛祖有慈悲之怀,更不信他能庇佑众生,若当真如此,他怎能容忍这妖孽横行的世道,还对此袖手旁观。
停留在佛堂门外,他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里面。来人排着队依次从僧人的手中接过点燃的香火,跪在柔软的蒲团之上闭上双眼诉说着心中的愿望,上完香后还不忘叩几个响头,祈求菩萨的保佑。
关隅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在讥笑地欣赏着这群人的虔诚,良久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有一位长者刚巧从佛堂出来,见关隅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顺道就与他攀谈了起来,“公子来了这理安寺,都到了佛堂门口,为何不前去参拜?”
心里的话哪能轻易与旁人分说,关隅打着马虎眼,“我一无所求,去拜佛也是一场空罢了。”
长者摸着有些花白的胡须,打量了对面的人一番,“看公子的样子,钱与权都无须求,不妨去求一段好姻缘,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姻缘岂是能求来的?”
以为关隅是害羞,他和蔼地笑了两声,“求姻缘可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看这里头的年轻男子,哪个不渴求一段好姻缘?”
“姻缘自有天定,哪能强求?”关隅不以为然,“老人家,您是来求什么的?”
“我这把年纪,身外之物皆是过眼云烟,无非是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俗得很。”
“我们皆是俗人,所求不过都是些俗事,何来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是啊,公子倒是通透得很。”
关隅将双手背于身后,不紧不慢,“您常来此处烧香拜佛?”
“不错。”
“那这寺庙中的僧人您都可还熟悉?”
“算得上面熟。”
“您可有听说过些什么关于他们的事?”
长者笑眯眯弯着眼睛,“公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初来此地,见这寺庙极为不俗,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原来如此。”长者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奇异的事情倒是不曾听说过,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