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三月,风也徐徐。
暖黄的清晨阳光将并盛町的街巷照耀得金黄,彼时尚早,行人稀少,只偶有几位遛狗的大爷路过。
我静候在一座干净清悠的院落前,逝去的晚春卷走了仅剩的凉意,长袖外套便将人裹出些细汗。
破了一道小口的衣袖被我百无聊赖地反复摩挲着,实在难耐时,我忍不住用手在颈侧扇了扇风。
无聊时思绪总是不自觉翻飞,一道带着十足哄骗意味的女声便这样重新落入了脑海里。
「花火,我们邻居的一个孩子跟你同班哦,待会你和他一起去学校吧,两个人也正好有个照应呢。」
「……可是妈妈,我不喜欢小孩。」
「说什么呢花火,你自己不就是个小孩。沢田一家人很好的,爸爸妈妈刚搬来并盛町的时候受了他们不少照顾,你就当帮爸爸妈妈还个人情好不好?今晚回来给你买你最喜欢的抹茶大福哦。」
大福一出,深踩痛点,一击必杀。
现在想来,果然是被食欲熏心了。
毕竟带娃什么的,我属实没什么经验。
万一对面还是个熊孩子……
清新的院落里静悄悄的,无人察觉我的到来。
我放下挣扎着还没摁下门铃的手,思考着趁机跑路的可能性。
可惜还没来得及多做他想,锁扣开启的「嘀嗒」声响召回了我的神魂。
院里房门向外推开,一名眉目温柔的年轻妇人领着谁从门后走到了我面前。
“非常抱歉,花火酱,让你久等了。”
万事休矣。
我心如死灰,却只能维持着面上的不动声色,“没有的事,我也是刚到。”
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也仍带有几分歉意。
便朝我双手合十,轻眯起一只眼,细细解释道:
“这孩子的父亲近日要从外地回来,我得做些准备,却又不放心这孩子一个人去学校,万不得已才麻烦上你。毕竟上一次在七濑家见到花火酱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可靠呢。”
她绽开一个肯定的笑容,嘴里说着夸赞的话。
接着拉着哄着,将藏在她身后的小团子带进了我的视线里。
最先露出来的是一双让人艳羡的蜜棕色大眼睛,干净得像是被初春清晨的露水刚刚洗涤过一遍。
肉嘟嘟的小手扒拉着妇人的衣角,他整个身体缩在她的后面,不安又好奇地探着个毛茸茸地脑袋打量我。
沢田夫人无奈扬眉,半强硬地将蜷缩的小团子提出来,“那么,纲君就拜托你啦,花火酱。”
见小男孩仍有抗拒,她耐心蹲下,安抚似地揉了揉眼前那颗堪堪抵到膝盖的刺猬头。
“纲君在学校也要乖乖的哦。”
从刚才开始就局促不安的小团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眼眶,双颊因为在用力憋着眼泪而微微鼓起。
他张嘴哽咽道:“妈妈,我不想去……”
“小朋友长大了就是要去上学的哦,不上学是要被大家嫌弃的。”
沢田夫人娴熟地哄骗着。
听到「嫌弃」二字时,满是拒绝的小团子终于慌了一瞬,红彤彤的唇瓣被松开又咬紧。
他看上去天人交战了一会,才终于点了点头,半推半就地迎着我的视线往前踏出了一步。
棕发妇人总算露出欣慰的笑容,颇为慈祥地将一团柔软塞进了我的掌心里。
如此一通操作下来,架势堪比古代嫁女。
看,多麻烦啊。
我内心长叹,牵上小男孩小巧柔软的手,回头与奈奈阿姨道别。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而被我乖乖牵着的小团子似乎也仍旧沉浸在离家的哀伤当中。
沉默僵直的气氛一直伴随着我们走过拐角。
在成功离开沢田夫人的视线范围后——
我果断松开了亲昵相握的手。
掌心一下失去温热,我竟觉有点不习惯。
垂首看一眼今早刚从家里出发时就被划了一道的袖口,我沉吟着,还是转了身停下。
安安分分跟在身后的人脚下没刹住车,险些与我撞个满怀。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抬头望向我的褐眸里落入了几缕惊慌。
“怎么……突然停下……”
他垂首将因为相握了好一会而染上些汗意的小爪子张合几下,无辜道:
“手,也……”
毛茸茸的脑袋一下子带上几丝毫不掩饰的沮丧,那模样掺杂着「为什么要停下,为什么不牵我」的撒娇意味。
我忽视掉内心那一点被突然直击了红心的恻隐,腹中幽幽地吐槽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未免也太容易依赖起一个陌生人了。
我们才刚认识几分钟啊喂!
就搁这撒娇上了!
于是出于一种要帮忙树立正确择友观的使命感,我震了震喉,回想着沢田夫人对他的昵称,淡淡开口。
“那个……纲君是吧。”
突然被叫到了名字,小团子抬了抬头,蜜棕色大眼睛含着水汽,如同一只单纯无害的垂耳兔。
“我、我叫沢田纲吉……”
我点点头,下意识接话:“我叫七濑花火。”
“嗯、嗯……”
“……”
“……”
神呐,我发誓,我转身不是为了自我介绍的!
迅速稳了稳心神,我又一次震震喉,在小团子满眼困惑着「她是不是喉咙不太舒服」的时候,我后退了几步,自认为自持且冷漠地开了口。
“从现在开始,请纲君与我一直保持这个距离,务必不要逾距。”
“……?”
纲吉一点点睁大了眼,像是听不懂我话音里的意思。
一番话被缓慢地咀嚼着,他呆愣地将视线在我与那长达一米的地面之间来回转移。
好半晌才意识到什么,眼眶登时红了,委屈得仿若被歹狼抢走了萝卜。
“为什么?可是你刚刚都还……”
小小的男孩大概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能从眼前人态度的转变当中提取信息。
哪怕是得知自己莫名像是被讨厌了,他也还在憋着委屈,想要让我回心转意一样,不安又带着些许希冀地望着我。
这样无害又可怜的视线滚烫非常,我下意识捏紧了拳,背过身不敢看他。
为什么?
因为别无选择。
我是个穿越者,对,就是那种古早小说里一抓一大把的穿越人士。
前世虽然有着还算悲惨的身世,但好歹是一个读完了五年本科外加三年硕士的天.朝医学生,被素质教育完美覆盖过的我自认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不想一朝穿越,来到了一个依旧悲惨的异世。
有多悲惨?
是好不容易读完了几十年书到头来却要读档重来的那种悲惨!
觉得不够?
那外加被异世列入了暗杀黑名单呢?
只要出门在外,必定会遭受到一些匪夷所思到牛顿和爱因斯坦看了都会揭棺而起的反自然反科学现象。
小到飘落的树叶利如刀剑,足以划破手臂;大到头顶上分明崭新又扎实的广告牌,竟犹如秋日枝头垂挂的枯叶,风一吹便落。
但凡是身处在天空底下,意外就会每天一次每月全勤,变着花样眷顾起我。
所以说,比惨,我是认真的。
虽然衣袖的破口昭示着今日份的暗杀任务已经达成,但保不准这世界的幕后黑手他不按常理出牌二次构陷。
而我能做的,只有让这个看上去柔弱又易碎的小团子离我远一些,以免被祸及。
思及此,我只觉有莫大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腾升心头。
只可惜,我心里的这点弯弯绕绕……
那小子是一点没懂啊!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擤鼻子的声音,像是他对于眼下僵持结冰的气氛采取的曲线求救方式。
我咬了咬牙,置之不理。
“哭是没用的!反正我会遵守与奈奈阿姨的约定陪你到学校的,纲君只要保持距离跟紧我就好。”
憋着一口气迅速讲完,为了防止他对我再存有什么别样的希冀,我又补充道:“跟丢了我可不管你。”
说罢也不管后面有无回应,径直迈腿便走。
所幸那娃虽然一声不吭,但身后细碎跟着响起的脚步声,表示着他有在听话跟上。
……这个乖巧又可怜的小家伙。
搞得我今晚做梦都要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并说一句我真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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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气凝神的时间总是流逝得极慢,明明只是大概一公里的路程,给我感觉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并盛小学在一排排的矮屋住宅中露出了棱角,脑子里某一根紧绷的弦得以稍宽。
想着带娃的任务总算要告一段落,回过神来之后我却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那道时深时浅、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没有再响起。
我疑惑回头,只见纲吉僵直地驻足在我身后不远处,脸色有些发白,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某处,好似在忌惮着什么。
“……怎么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追溯过去,校门前来来往往的除了前来接送的家长和满脸并不欢喜的学生,并未有其他异样。
纲吉见我稍作折返,眸底亮了一瞬,下意识往前伸手,似是想抓我的衣角。
奈何肉乎乎的小手实在不够长,最终只能堪堪停留在我与他相隔的正中间。
“花火……我有点害怕。”
他撅着唇,一双无辜的眸子此时水光盈盈地看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稍稍离他近了点,让那只一直伸出的手碰上我的衣角。
“……说吧,害怕什么?”
他闻言犹豫了会,眼神飘忽几下,抬起的臂膀前端指结微动,终是越过我身侧,指向我的身后。
“……狗。”
我顺着他的指向再次回头,终于在人来人往的罅隙中,留意到了一只静立在我们身前不远处的吉娃娃。
一时间心情变得很复杂。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连吉娃娃都害怕吗?
可在无意间瞥过去的下一眼里,我却莫名觉得那只正蹬着后腿、呈现出蓄势待发模样的小狗,令人骇然。
它带着正常小动物脸上不该出现的凶狠,浑身充斥着危险的气息,往四面八方炸立起来的毛发生生将它的体积撑成了两倍。
乍一看去,倒更像是一只刺猬。
此时如同科幻片里被植入了某种狂厄病毒的无害生物,此时正直勾勾地朝我们所在的方向望着,那躬直背脊的身姿,昭显着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后肢离地,开足马力冲撞过来。
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终有所感,大概又是冲我而来的厄运。
果不其然,与我的眼神短暂的交汇过后,蓄力了许久的小狗终于铆足了劲朝我横冲而来。
一口紧咬的犬牙在颠簸中微张,顺流而下的口水竟让我觉得它打算发了狠似地咬上我的脖颈。
见状,我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推开站在我身后的那只小团子,惊呼:
“纲君,快离我远点!”
随后立马浑身解数,拔腿就往另一边跑开,试图闪躲。
可附近空旷得很,人流也大,实在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而小女孩的脚力自然比不过矫健的犬科动物,再继续留出后背反而更危险。
我便索性捡起脚下一根木棍,脚尖使力将身体转向,准备与它正面对峙。
又怎料它离我身前不过半尺的下一瞬间,四条小短腿蓦地展现出风骚的走位,极其诡异地拐了一道之后,竟是……
竟是径直扑向了另一边的纲吉。
不会吧……
我登时心如死灰。
我都这么努力地远离他了,结果还是逃不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结局吗……
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我铆足了劲将木棍往拐了弯的吉娃娃身上砸去。
可情急之下准头还是差了些,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怔愣在原地的小团子,被凶手一下子扑倒在地。
“完了害人了……我这新号算是废了。”
我惊怕交织欲哭无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纲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