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倒座房那里亮着灯,李卦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账本,算着什么时候把王府吃空,算着有多少钱进了自己腰包,再算着该怎么从洋人那儿多抠些银子来
夜长梦多,他回身问:“明天是不是教会的人会来,那个东瀛人呢。”
下属说已经到了,住在附近的客栈里,随时可以进来。李卦点点头打发人下去了。
刚刚过了元宵,府里又新来了一拨人,在外院当差的瞧得清楚——那堆人没规距地站在府里的影壁前面,有的人对着面前的墙又看又摸,很是欢喜。
有的人看了看王府的大门,跟同行的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这伙人丝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心思。
奴才们说不上话,只是回身去议论,见主子来了,立马噤声不语。
这一伙人穿着打扮各有不同,有西装革履的洋人,也有甩着大辫子的清朝人。但那些洋人和之前拍照的那波人不一样,明显不是好惹的。
有一个留着花白的胡子,头上顶着歪斜的礼帽,深陷的眼窝卡住了一枚镶金丝的单边眼睛,手里还拄着一个乌黑的手杖,最上头镶嵌着颗硕大的宝石。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看货物一样的看着这座王府,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在门口等着人,几分钟之后,李卦带着笑意从外院的屏风门里走出来。
顶着礼帽的人正是教会的主教,他来府里不止一次,每次来只干一件事:要钱。亲王府为了日常的巨大开销朝着教会借了不少次的钱。
大主教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个账本,一边翻阅一边指着上面。李管账听着听着就开始摇头。翻完了一本还有另一本,李卦就是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说。
站在门口就谈了个大概,要是仔细地说说这些账还得进屋,李卦在前头给这一拨人领路,因为主教汉语太差,就聘了个翻译来。
那翻译走着走着就问:“李大人,顺路领咱们主教去后花园逛逛吧,看看后花园什么样子,之后府里也好有个打算。”
趁着大家都开心,随行的翻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李卦面露难色,后花园处于内院,是格格福晋的住所,要是想进去,必然坏了规距。
王府进门就是影壁,后面有个过道,从左手进去是外院,外院的北面有个小巧儿的门儿。门儿后面才是后花园,花园再往里走就是俞冬住着的地方。
这个小巧儿漂亮的门分割了内外院,这种分水岭一样,府里就管这个东西叫二门。没什么大事基本是不会踏过这个门儿的。同理,外面的人也绝对不许进这个门。
王府的规距他要守,教会的要求他又不好拒绝,李卦在心里掂量这个行为,有多大可能会惹怒王爷,想多了他又烦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臭规距,饭都吃不上了还惦记着自己的主子范儿。
想通了这一层,李卦就爽快地答应了这码事。可他也不敢大摇大摆地走,只是带着人不声不响地走过二门,绕了个大圈,让教会的人看个大概就完事。
李卦这招儿其实很聪明,他选了个太福晋们都休息的时候见客,又悄悄绕了个圈进了内院,按理说,被发现的概率不高,可俞冬最喜欢满世界晃,看看这有什么,那儿有什么。
李卦也没怎么进过二门里面,他不知道从进门开始,俞冬就看到那一群人了,穿着显眼,人数众多,很难不被注意到啊。
俞冬觉得李卦不是什么好人,想知道他们都在打什么算盘,于是在后面跟着走到了外院,眼看着他们进了南面的房。
俞冬也屏息走过去,攀着窗棂向内窥探。这个视角看东西不真切,她只能透过偏殿摆着的多宝格,从缝隙里仔细地看着偏殿里的人。
引客是下人的事,王爷早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正位上坐着悠哉地等着,洋人和管账的坐在侧面那一排的椅子上,这俩人中间摆着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堆纸。
上了茶之后,王爷和洋人都不说话,管账就开始愁眉苦脸地诉苦:“您也瞧见了,这日子真的不好过,银号又放不出钱来,一次两次的还有路子找,这三番四次可不就是入不敷出了。当初,多亏有教会出手相救。这钱可是有用的。等收了租子上来,就立刻还上。”
主教心安理得地接下这些奉承,他清楚管账的必然还不上钱,嘴里却装出大度的意思来:“不急不急,再借个4000元,凑个整吧,年后我们再来。”
俞冬听着他俩一来一去的对话,事情还原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欠的钱还不止这些,之前还欠了教会有整整两万元。这回他们来就是要账的,林林总总,连本带息的都加上了,府里欠了快三万。
听着那个意思来了不止一次了,只是这次碰巧让俞冬看到了。李管账当然是没钱还,教会也不急,每次也都是笑意盈盈地说几句,然后再借钱给李管账。
弄明白了这些事儿,再结合一下教会那群人的说辞,俞冬浑身鸡皮疙瘩,这传教士哪是不急,他太急了。这些钱若是连本带息,利滚利地加起来,他这是要把整个府都拿走。
屋里头,那两个商量的差不多了,管账的回头对着王爷恭恭敬敬地说:“王爷,谈妥了,您看怎么样,还是老规矩,回头我收了租子就还了,先解了眼前的困儿,这府里一大家子的可都指望您养活呢。”
传教士也举着笔,微笑等着王爷发话,王爷仍维持着自己的派头,略略思考一下就同意了。得了王爷的首肯,大家都喜笑颜开,拿钱的拿钱,写字的写字。
王爷坐在圈椅上,一言不发,他其实也知道王府早就是强弩之末,可他也不是之前的王爷了,外面闹革命的那些人,断了他的俸禄银米。他早已经不能耍王爷的威风了。
他又从小就被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他两岁即位那天,府里府外的事儿都是管账的在跑,他从来只用点个头,或者是摇个头,事儿就办妥了。至于其中利益往来,人情钱帐,他一概不知。
甚至他连管账的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只知道姓李,都喊李管账的。
教士利索地签了字,留了钱。这回白字黑字的,谁来也得认下这个债。李卦求得了王爷的同意就不再管其他,笑呵呵地收下钱就要走,王爷似乎也能感受自己被边缘化,沦为一个王府的吉祥物,他心下不快,又拿出王爷的款儿来。
“怎么又要管教会借钱,咱们王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
俞冬站在外面听着真切,没想到李卦上前就一个滑跪:“奴才也是没办法啊。”俞冬目瞪口呆。李卦对她和对王爷完全是两个样儿。
李管账只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忏悔:“都是奴才的错,可奴才也没办法,租子收不上来,地也不能用作抵押,全靠这样了。您看看这账本,租子是一点没有啊。”
他这话背得熟,一连串地一口气说出来,王爷的气儿消了大半,他端着茶吹了吹上面的沫子,像平常一样的问:“钱都怎么分配。”
李管账赶紧交代:“当然是拿出一部分来维持家用,一部分打点人。”
打点人?王府打点什么人?俞冬不太信这个李管账的,她无聊时候也跟看妈聊过天,王府有地租还有些皇上赏赐的好东西,怎么不会沦落到卖房子的地步。
王爷也问同样的问题,李卦听完也不说话,只是瞟了一眼周围,确定了没有人,这才得意地开口说:“是恭亲王带来的人,是个东瀛人。叫安本次郎,可以帮咱们联络兵力,明儿就能进府来,听说是个喜欢古董的,咱们府上那些宝贝,那东瀛人肯定看得上。您听,咱大清朝还有救呢。”
王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难掩喜色地问:“当真?”如果大清能回来,他就又有俸禄领,又是货真价实的王爷了。
李卦笑得更贼,他知道自己马屁拍对了,谁不喜欢继续当主子享福呢?他继续糊弄人:“咱皇上也还在紫禁城里呢,这不就是转机么。”
李卦嘴上说的甜,实际上就是哄着王爷变卖家产呢,可她这个倒霉哥哥也看不透李卦的打算,一心就想着让大清朝回来。
但屋子里的王爷也只高兴了一会儿,他也琢磨着问:“是什么来头?别是个糊弄人的。”
李卦紧张地扶了一下帽子,仍然哄人的语气:“怎么会呢,您想,洋人帮咱们赊账,东瀛人帮我们联络军队和高人,怎么会存坏心呢。奴才到底眼皮子浅,明儿奴才叫他进府来,您亲自见见”
见到王爷还在犹豫,李卦压着声音说:“王爷,这可是唯一的机会,若是成了,也算拯救了这么多年的基业。”
王爷好像被这句话刺痛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悲伤起来:“说的是,本王怎么能就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的基业就毁在咱们这一代,下去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明天把格格和太福晋们都叫来,咱们也好商议一下。卖些东西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大清朝。”
李卦听见王爷这个打算心里一沉,这怎么行,他又愁眉苦脸地劝解:“王爷,这事儿可不能对格格福晋们提起,特别是格格,常和那些留洋的姑娘一起吃饭聊天,怎么能懂祖宗基业的重要,老话讲,事以密成,言以败泄。事成再说,您觉得怎么样。”
李管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不想让俞冬知道这件事,因为他还有别的打算。窗外,俞冬扶着窗棂的手已经冻得有些红,屋里的两个人,几句话就把她分割的一干二净,听见屋里两人有出来的意思,她又慢慢地回去了二门里。
王府早就摇摇欲坠,一旦倒了,她连怎么活着都不知道,俞冬想了又想,她决定拿着自己的钱先去买房子。把房契地契拿在手里。自己住下一间,再往外出租。靠房租活着。
可她又不想被李卦知道,俞冬想到了十八格格,上次俞冬独自出府就是因为她的邀请。
有了路子,下一步就是找个人出去送信儿,看妈不轻易出门,时不时能出府的只有府里的太监和管账那波人。
李卦她必然不敢信,那只有在太监堆儿里选了,俞冬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只有元池能帮她跑这一趟,她写了封信,趁着元池来,让他交给十八格格。
格格喊他,元池什么活儿都推了,连跑带跳的过去,生怕晚一秒去俞冬改变主意,可听完吩咐,元池拿着信,有些迟疑,他问:“是,十八格格?肃亲王府?”
俞冬点点头,她以为是元池不知道,又紧着补充一句:“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位。”
虽然他隐藏的很好,可俞冬还是发现元池的表情里露出一些古怪来,可很快他就隐藏住了,不再说话,点了个头,拿上信就走了。
十八格格叫阿蕴,应该是个亲昵的小名儿,至于全名俞冬没敢打听,她生怕自己露馅,听见这个名儿别人喊,她也就跟着喊了。
阿蕴今儿换了衣服,她问俞冬怎么会想着出来,是不是闷了,俞冬摇摇头,说自己要买房子,阿蕴也没想到俞冬这个答案,好好的就要买房子,俞冬闷闷地问:“你觉得奇怪?”
阿蕴一下就笑了:“我奇怪什么,你要是想买我就陪着你逛逛,只是我一直留洋也不知有什么好地方。”
她说话和俞冬很不一样,说话遣词造句都很随意,却还带着点文邹邹的感觉。但哪怕这样,她说的话也是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绝没有把话说得一团乱的情况。
可谁也没买过房子,马车就停在了正阳门那儿,因为谁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俞冬的身份是旗人,当然住在内城,可她想着去外城,外城明显繁华点。
路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人看出她俩的窘境,问他俩干什么,一听俞冬要买房子,乌泱泱的人都涌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的。
看了一个又一个,俞冬只有一个问题:太贵了,她这会儿哪儿有那么多钱,而且一卖好几间屋子一起卖,执要她一说自己只要一间屋,无论是谁,都一脸难办的样子:“您要住杂院啊,这可不好找,而且什么人都有,也不安全啊。还是买个整院子值得。”
在外城晃悠了这么久,俞冬啥也没晃悠出来。
她有些泄气,人群的热情也散得差不多了,一直躲在角落的小孩儿钻了出来,他试探着问:“您是要单间的屋子?”听到这儿俞冬又燃起了希望。
小孩儿拉着俞冬走回了内城,拐弯,前面路有点窄,俞冬和阿蕴下了马车开始走路,这次走出了西直门,再继续往前走,俞冬看到远处盖着一排白房子。
小孩儿解释说,这是早年给八旗子弟住的,只有旗人有资格进去,普通人想都别想,但后来闹完革命,也没什么旗人不旗人的,慢慢地就成了普通房子。
但这种房子界不好,没人爱要,价格也不高。俞冬心里开心,脸上还是绷着,小孩儿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