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向他走来。
黑色的小皮鞋踩在泥土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不再有意识地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声,但却仍比常人走动时发出的声响要轻许多,落下的鞋跟只在溪流边柔软的泥沙里留下了一道道极浅的印记,要不了多久就能被路过的小动物或是风吹来的落叶沙石抹除得干干净净。
名取周一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是在刻意地避免在这座除妖人常来的森林里留下痕迹,只像是一阵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来,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
如他远远看见的一样,女孩有着在女性中显得极为高挑的身形,当她在名取面前站定时,名取便发现她的身高几乎都快要和他齐平了,配上那头刚刚过耳的利落短发,说这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孩恐怕也会有人信。
女孩微微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盯着名取周一的脸看了半晌,直到名取周一这样一个常年在聚光灯下工作的顶流明星都要受不了了,才终于听见女孩开口道:
“你长的好像电视上那个每次一出场就在那kirakira发光的明星名取周一啊,他也是你们名取家的亲戚吗?”
名取周一:“……”
名取周一露出了一个完美的职业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大概就是你口中那个每次一出场就在那kirakira发光的明星名取周一。”
女孩眯起眼睛,又对着他左右打量了一番,看起来有些将信将疑,但似乎也懒得继续纠结这种事,很快就放弃了继续分辨。
“不管了,人类长得都差不多,今天没戴眼镜有点看不清,下次再看——话说回来,你刚才是说了你在看我热闹吧?!”
刚刚才缓和了两秒的气氛陡然又变得紧张,对女孩话题跳跃之快有些无力招架,名取只能尽量为自己解释,“不……那个的话,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只是看见你一个人出来了,有些在意,所以才跟了上来,绝对没有看热闹的意思。”
女孩对他的回答仍是有些不太相信,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但大约是因为名取确实没有做什么,她还是放过了这件事。
“算了,你该庆幸自己是用纸人引走了那两个除妖人,而不是用纸人来妨碍我,不然的话我今天绝对要打爆你。”她冷哼了一声。
名取松了口气,朝她笑道:“我的动作有这么明显吗?”
“那么大的动静,傻子才看不出来吧。”女孩像是看着白痴一样看他,“真是多管闲事。”
“这可不是多管闲事。”名取周一微微叹气,“妖怪不受人类的法律约束,但是人类伤害人类可是犯罪。如果我没有用纸人把那两个人引走的话,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用匕首的刀柄砰砰两下把他们都敲晕啊!”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名取周一诡异地沉默了一秒:“……等下,你说什么?”
“就把匕首丢出去啊。”女孩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两个除妖人一看就很菜,我只要甩出去一把匕首就可以把他们两个人一起敲晕了。他们也没强到要我用刀刃的程度吧?”
“……那你为什么用刀刃指着他们的方向?”
“不然呢?我拿着刀刃,刀柄朝他们的方向?……倒也不是不行,就是没那么顺手——话说谁没事会这么拿匕首啊!”
“……”
“你怎么不说话了。”
“……”
“喂!名取家的?……喂?喂喂?”
名取周一终于回过了神来,对上女孩迷惑的眼神,他表情复杂:“……不,没什么。”
他莫名有种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感觉,但又似乎不太对。
听见女孩喊他的称谓,他又想起来了一件事:“说起来,既然不认识我,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名取家的?”
“聚会上那个戴着面具的除妖人说的啊。”
女孩不太在意地说道,说话间,又抬头看了眼天色,但是名取并没有察觉到女孩的动作,只注意到了女孩的回答。
“他告诉你的?”
“不是啊。”女孩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和他又不认识,他怎么会和我说话,不是你们在说话吗?”
“……我们在说话?”
“是啊,你们当时不是在聊我吗?”
对上女孩那双透亮的、看起来毫无阴霾的眼睛,面对女孩如此毫不掩饰的回答,名取默了默。
“你都听见了?”
“是啊,不过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们离得这么近,我想听不见都很难诶!下次要是不想被我听见的话,你们起码到大厅以外的地方去吧!”
背后议论人结果全程被正主听个正着,虽然名取只是在和别人打听女孩的身份,此时他也尴尬得忍不住闭了闭眼。
那么大的宴会厅,混在嘈杂的人群里,隔着至少十米的距离,谁能想到女孩这样都能把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话说我得要回去了,你能不能送我到车站去。”女孩又看了看天色,这一次名取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头了,黄昏在不知不觉中褪去,只留下了隐约的天光,他们头顶的天空变成了深沉的蓝色,一轮雾白色的半月悄然挂在了天幕之中。
天还没变黑,但也黯淡了下来,离真正的入夜已经不远了。
“你不认得路吗?”名取这么问道,脚下已经调转了方向,准备送女孩离开森林,到外面的公交车站去了。
“认得啊,但我看不见。”女孩随意地说道,伸手抓住了名取外套的后摆,只是胡乱地抓着一点衣摆,像是扯住了名取一样,并不显得多么亲近,“天一黑我就看不见了。”
“就跟你们人类说的那种夜盲症差不多?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夜里我看不见路,没有灯光就很容易摔倒。今天我是临时溜出来的,没带符咒,手机都忘记拿了。”
眼睛的问题……吗?
名取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身后的女孩,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起来澄澈无暇,只这样看着的话,一点异样也没有。
他想起来了的场家的家主,因为先祖违背了诺言,于是代代家主都背负着诅咒,不知何时就会有一只可怖的妖怪突然出现,试图夺走他们的右眼。
这一代的场家的家主也是一样,为了守住自己的眼睛,于是以绘制着符文的绷带覆面,遮住了右眼。
是疾病吗?还是同样遭受了某种妖怪的诅咒呢?
名取周一看着女孩,却只将问题埋在了自己的心底,没有开口。
“这样的弱点,还是不要暴露给第一次见面的人比较好。”他提醒女孩。
“那又没事。”女孩却并没有把他的提醒放在心上,“只是瞎了又不是死了,在黑的地方看不见而已,打架又不是只靠眼睛,只要有一点点动静,我都能感觉得到。”
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名取不知道她这究竟是对自己的自信还是自负,但他也没想太过干涉别人的选择,因此对此不置可否,没有再多说什么。
天渐渐地黑了,在入夜之后,林荫密布的森林里就显得愈发黑暗了,哪怕是名取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靠着树叶间漏下的朦胧月光分辨方向。
女孩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双眼睛里毫无焦点。但她抓着名取的衣摆,大约是靠着听力,脚步稍慢,却也并不磕绊地跟上了名取的脚步,甚至偶尔有小妖怪路过他们的身边,女孩往往总能比名取更早发现。
终于,他们走出了森林,站在了山谷的入口处,再往外就是平整的水泥马路,一座小小的公交车站立在路边,站牌边昏黄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灯光。
来到了有光的地方,女孩的眼睛就又有了焦点。她站在森林和马路的交界线上,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身后是一片蜿蜒的泥土路,灌木丛生,树影交错,稍远些的森林都已经被黑暗所吞没,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盯着那片黑暗看了很久,名取周一不明白她在看什么,正想要开口催促她去车站那,就听见女孩突然开口道:
“从这里点火的话,整座森林都会烧起来。”
“……什么?”
名取被她这骇人的话吓了一跳,但女孩却又泰然自若都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说道:“所以算了。”
『……什么算了?』
名取周一不懂,但他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
“给我一万元,我没带钱。”女孩松开了他的衣摆,直接朝他伸手,动作自然得好像在找家长要零花钱。
“你也太不客气了……”名取有些无语,但一万日元对他来说并不多,因此他还是一边吐槽一边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万元钞票和几枚硬币,“只是坐公交回去而已,用得着要一万日元吗。”
女孩毫不推辞地把他手里的钞票和硬币全拿了,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申辩:“坐公交车是很便宜,但是坐新干线很贵啊!”
——等下、新干线?
“你到底是从哪里跑过来的啊!”名取震惊了,他只以为女孩是从市区坐公交过来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新干线。
“京都啊!”女孩同样大声地回答他,“我现在在京都上学,当然是从京都过来的了!”
“京、京都……?!”名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是从京都那么远跑过来的,“你等下,你家大人电话多少,我先帮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话说你的监护人就是那个「安倍大人」吧,他会用手机吗?”
“等下等下!不许打电话!”女孩眼疾手快按下了他的手机,“我翘课出来的!你要是打电话回去我就死定了!风生又要骂我了,我今天作业还没写呢!”
“我又不是小孩。”女孩不满地对他说道,“要不是因为今天的聚会有的场家的人在,我哪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来,老狐狸他们才不会管我又跑去哪玩了呢!”
“的场家?”名取和她争抢手机的动作一顿,“我记得你和的场家……”
“是啊!就是那样!你不是都听那两个除妖人说了!”女孩撇撇嘴,“我和的场家那个家主关系很烂,每次见面都要打。我很讨厌他,上次还把他们家的宅子给烧了。有的场家的聚会我来一次砸一次,风生懒得老来收拾烂摊子,就不许我故意上门找茬了……要是让风生知道我又翘课搞事,他肯定要揍我。”
风生——听起来大约是监护人一类的角色,女孩说着说着就开始碎碎念起来,嘀嘀咕咕地抱怨起了之前挨训的惨痛经历,但名取听下来却总觉得女孩几次挨训好像全是因为“不知悔改”。
女孩坚决不交出监护人电话,名取也没有办法,只能从口袋里拿出了便签本和笔——平日里他备着用来给偶遇的粉丝签名——然后将自己的电话留给了女孩。
“到附近有公共电话的地方就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你到哪里了,到家了也给我打电话。”
至少女孩万一真出事了,他还能知道人大概是在哪一带。
将便签纸随手塞进口袋的女孩给出的回答是:
“噢,记得的话会打的。”
名取:……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气。
“好了,你快去车站吧,我还要再回去看看聚会上有没有错过什么消息。”
他想赶紧将女孩打发走,但女孩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撩起了裙摆,将匕首抽了出来,名取周一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对女孩撩裙摆的动作心如死水无动于衷了。
在名取的目光下,女孩用匕首在指尖划破了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顿时从伤口里涌了出来。
名取周一还没反应过来女孩这是要做什么,就见女孩抓起了他的右手,就着指尖涌出的血,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号。
血红色的符号在他的手背上闪了一下,就隐没不见了。
女孩将匕首别回了牛仔短裤上,指尖的血在眨眼间也很快就止住了。
“回礼。”她说道,“只要你受到了致命的攻击,这个符就能帮你抵挡下一次。”
名取看着自己的手背,有些意外,“如果不是致命的攻击呢?”
女孩瞅他一眼,“那你受着呗,反正又死不了。”
……真是一道严谨的符,名取无言以对。
女孩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转身就准备朝车站走去。
名取周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时候、”他问道,“你将那个妖怪的衣服从树上取了下来后,为什么要挂上去另一件和服?”
女孩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他,好像在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