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消化黑龙死亡后给王庭带来的巨大变故,无人注意到从龙堡废墟里钻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
反手遮在眼帘前,他一时还不适应外界自由且刺目的光。即使双眼已经覆上一层白纱,他依旧忍不住蹙眉。
远离了龙堡总是弥漫着呛鼻灰尘的空气,他忍不住深呼,吐出过往尘封的秘密。
时间是最好的酵母,悄悄地把一切密封在龙堡,膨胀、膨胀、膨胀出一个轻盈松软的谎言。
长袍洁白如初,红宝石依旧璀璨。
隔着白纱,清河朦胧地辨认出身边的黑影。
浓郁的腐败气味萦绕周身,清河脸上却没有任何不悦。他垂下眼角,极尽温柔轻抚眼前那团模糊的黑影。
再见。
再也不见。
新世界属于你。
告别的话在清河心里酝酿太久,最后只剩酸涩把他眼圈熏得泛红。
明知是自言自语的一场独角戏,他乐此不疲地上演百年。
了结了唯一的心结,卸下牵挂的清河反倒突然失去目标,漫无目的像只游魂似的。
游魂自有游魂的乐趣,戴上兜帽钻进一片野林,王庭里重新喧哗开的连天烽火再也吵不到他。
清河原本是这么想的。
“你就是传说中的清河吧?”
面前的男人生来一双笑眼,随意把过肩的短发在脑后正中挽成半个结。但最瞩目的属实还要算他怀里抱着的,一个黑发黑眼模样乖顺的小孩。
小孩大约只有三四岁,依偎在男人怀里时一言不发,只有眼睛直勾勾盯着清河,乍看危险程度比男人更甚。
尽管仅能看到大概的轮廓,清河也察觉得出来者不像是单纯偶遇打个招呼就能轻松解决的事情。他被逼得后撤半步,双手挡在身前预备出防御的姿态:“请问二位是?”
“您就是清河殿下啊。”
说话间男人已经踏着步子拉近了和清河的距离,但这回说话的人换成小孩。小孩行动迅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已经紧紧握住清河的双手。
他眼神真挚,语气诚恳:“请和我结婚!”
“……?”
被男人一巴掌捂着脸揽回怀里:“别在这发癫。”
小孩“唔唔”两声,依稀可以从发音分辨是“结婚”二字。
“见笑了。”男人边向清河致歉边解释,顺带损一把,“这是我师弟,脑袋不灵光。”
“我们的来历在这世上你再清楚不过,他叫都子陵,我是顾聆愁。”
哦吼,清河还真认识,眼前的两人竟是来找他算账的。
清河连坐制使他必须肩负起责任,双手在胸前合十惴惴地祈祷:“请二位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
都子陵跟着帮腔:“对啊师兄,这么漂亮的人肯定不是坏人,你就听他解释吧。”
顾聆愁怒骂:“滚远点,谁是你师兄,我们玄寂有你这个弟子吗?”
眼看画风要歪到格格不入的宗门修道去了,那边师兄弟吵架拌嘴,这边清河捏紧衣角低下头自我反省中。
是他把这两位来自异世的客人擅自拉入本世界的,也就是俗称的,穿越。
古穿今,今穿古,都是常见的题材。修仙穿西幻,苦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适应新世界。
虽然修仙不是正统修仙,西幻不是正统西幻。
清河一时间很难简单地用三言两语解释前因后果,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两位不属于此世界的穿越者,千里迢迢找到他,最大的可能是来兴师问罪。
“二位。”
打断那对吵吵闹闹的师兄弟,清河正色道:“我无意惹起二位的嫌隙,也大约猜得到二位为何而来,但我把二位召唤到这个世界实属无奈之举。既然二位主动找到我,无非是为了离开这里。不管是想找到原来的世界,又或是想沿着世界树去往‘根部’,我一定尽我所能鼎力相助。”
一番真诚恳切的话反倒让他们沉默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一眼就猜到对方心里的疑惑,只不过发言由顾聆愁代表。
他摆摆手:“不,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算来,你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再扣扣脸:“其实,我对你口中的世界树一无所知,还想请教你些问题。”
和这两位耍心眼,纯属损人不利己,他们早晚会拿回属于自己的权柄。
“知无不言。”
跳出这个世界纵观,还有着一个更大的位面囊括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世界。这些世界彼此关联,连接它们之间的存在就是世界树。
世界树并非真的是一棵树,而是它的生长模式与树相似。通过万物本身散发的灵力滋养自身,达到一定程度后孕育出下一个世界,层层供能。
生物死亡后灵魂会回到世界树根部反哺,并由根部开始新的生命循环重新降生于世,即为轮回。
“您擅自将我们引向世界树根部的轮回之地,不会不知道我们想找的人早已死去,说不定已经重新转世……”
“呵呵。”清河轻笑,“世界中存在因果,但世界树上没有。”
“要改变旧事,见到故人,太简单了。”
短暂的停顿里,顾聆愁像是已经猜到了清河口中的谜语,嘴角不易察觉地略微扬起一丝弧度。
虽说表面看着和都子陵师兄师弟亲亲热热地叫着,但其实两人并不是绑定关系。他们目的不同,想见的人也不同——他是为赴一场赌约。
尽管刚摸到去往赌约的门路,他却好似已经抓住了胜利者的桂冠。
借着天生一副和善亲切的好皮囊,那一星半点的微小表情在眉目恰如其分的柔婉下并未引起注意。
反手再来弯弯笑眼,体贴师兄的人设也不能完全抛下,这才对得起他善解人意的名字:“你不是还有想问清河的吗?”
都子陵张嘴:“……”
顾聆愁预判:“流氓问题免谈。”
虽然口头上被下了禁令,都子陵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是真心的。思来想去,他只能把师兄的行为理解为吃醋。
那怎么办呢,他又不能穿越回和师兄的初见去补上一句结婚。
“没事了,师兄自己去忙吧。”
对装嫩行为的严肃抵制,不耽误顾聆愁光明正大地揉揉捏捏三岁小孩圆圆软软的脸颊肉:“怎么啦?有什么悄悄话是不能让我听到的?”
三岁小孩的外表不代表内在也是,两世阅历加在一起最少也有五十年往上。顾聆愁没打算真的凭着语言的引诱偷听到什么秘密,十分放心地把都子陵托付给了清河。
临了,他叮嘱道:“这是个小瞎子,看不见路,必须牵着他才行。”
抱在怀里不是师兄弟间感情深厚,单纯关照残疾人士而已。但都子陵前脚的口不择言不知道是否得罪了清河,顾聆愁不想后脚继续火上浇油给他谋福利,所以只提出牵手。
哪料,不仅在清河脸上找不到芥蒂,还笑眯眯地接手了这块烫手山芋。怀里陡增的重量迫使清河不得不向后撤开半步,短暂适应后才稳住身形。
怀里的是小瞎子,他是大瞎子。真有正经事也好,被骗着照顾孩子也罢,清河欣然答应下来:“没关系,我也有话想对小阿陵讲。”
突然拉进的称呼,顾聆愁把它当做清河的善意。见到两人关系亲密,他也算放心托孤。
追梦成功本是喜事一件,都子陵却格外沉默。沉默地与顾聆愁挥手告别,沉默地使自己陷入被动。
传说清河拥有全知之眼,所以他有问题要问不假。想问那个人的是否已经魂归世界树之根重新轮回,想问那个人为什么处处欺瞒,以至于最后酿成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在此之前,都子陵亮出了一枚玉色琉璃鱼。
“您应该是想问这个。”从背后感觉到一瞬的僵硬,证实了他自己的猜测没错,“抱歉,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只能把这个还给您。”
二十四枚琉璃鱼,如今只剩一个能完好地回来。
“……”
紧蹙的双眉被白纱遮掩,消解了大半的苦涩,因此尚且可以伪装成一张淡然的笑脸:“呵呵,他愿意送您,就代表认可您。即便它的力量已经消失,您也可以留作纪念。”
“所以并不是您抛弃了大鱼?”
虽然是个轻声的疑问句,实则都子陵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句喃喃的话语,恍惚是在回应遥远记忆里的幻影。
“他们三个怎么会那么想呢?”
清河觉得好笑。
但是清河最初想说的不是这些,他抬手解开白纱。
红眸丝毫不显黯淡,仍然神采奕奕。像是奔淌涌流着暗波的红海,明知一反常态,却引诱着人投入那片不寻常之地。
“世界树上没有因果,所以我也已经分不清。是先拥有纯白灵魂才被它赋予全知之眼?又或是偶然获得了全知之眼才被洗涤成纯白?”
“但是,至少现在等到了您。等我身死,请您带走全知之眼。作为交换,我有一个会为难您的请求。”
“伟大的全能之主,恳请您和我一起,阻止世界树之主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