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又下了一晚。
被刻意温养在小阳台的常春藤温养了一个春天的梦,隔着薄薄的玻璃和铺天盖地的雪遥遥相望,雾气、寒气氤氲在夜色中,窗帘在墙壁一角漏进些皎洁的白色光晕,宋楠咳嗽间,满脸通红,一时间脑子有些断线。
宋楠身娇体弱,本来就吹不了多少冷风,被南北温差一闹,半夜就又发起了烧,格外难受。
她感觉自己浑身冷的不像话,足底、后背一片冰冷,明明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是她就是感受不到些许热意,她浑身乏力,脑袋昏昏沉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钝痛割着她本就不清明的神经,呼吸间,连胸腔都都伴随着隐隐的刺痛,一波接着一波。
这一切来得气势汹汹,宋楠眼眶泛红,泪水打着转,强忍着晕眩,在半醒半梦间和这场酷刑抗争。
她觉得自己是在渡劫,虽然她是经常发烧,但是在南方时就仅仅只是发烧而已,完全没有这些并发症,哪怕宋楠很容易受伤,也渐渐学会忽视苦痛,但是此时此刻她彻底有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窗帘,陌生的被子,陌生的枕头,她在带着些薰衣草味道的被子中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被子里,忍不住抽噎起来。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倒霉透顶,一点用都没有,简直是在世废物,被子里也没有一丢丢温度,反倒让宋楠觉得喘不过起来。她把被子掀开,强撑着坐起身来,靠着床头开始缓解窒息感,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想抬手打开房间的灯,凭着感觉摸索了好一阵才点亮房间,她在钝痛中木木地坐了会儿,然后彻底看清了这陌生的一切。
无措、恐慌翻江倒海地朝她倾泻而来,宋楠脑子彻底断线,没了丝毫清明,她想尖叫、想大哭、想发泄自己的情绪,但是又因为乏力压抑住了这些绝望的念头。
她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了,她觉得自己就要孤零零地在这黑夜中痛苦的长眠,她裹着毛茸茸的睡衣脚尖冰冷,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凝固了,她无力地喘息着,意识时起时浮。
宋楠的意识渐入混沌,在半醒半梦间摸索下了床,连鞋都没穿,凭着感觉推门,像个孩子一样去寻找能平分自己痛苦的人。
小时候是母亲,后来是室友,再后来是搬出宿舍,通常是寻找无果后再自我发泄,她会蹲在床角,哭醒后给最挚爱的亲人打电话,让人过来救她。
当然这种情况仅限于很小的时候,她藏不住情绪,长大后少了很多,但是又在切切实实的关怀中变得有几分稚气,再后来一个人独居,一切又回归不平衡点,但周而复始,但是,这时的她已经长大了,就算艰难她也依旧学会了一个人安静地呆到天亮,在哭醒后,选择去打扰父母或者裹上大衣去独自去医院。
医院很长一段时间是她第二个家,她讨厌医院,但是她早就是那里的常客,反反复复被混杂在一起的尖锐消毒水、苦涩药味浸润着,酒精麻痹神经,慈悲的上帝拿刀从骨子里剔除她败落的痕迹,让她苟延残喘。
但是她依旧讨厌那里,讨厌那冰冷灯光,她害怕擦肩而来带着着丙酮味道的病人,那里是唯一会扩大她无助、胆怯的地方,让她对生命的脆弱理解越来越深。
但好在她是幸运的,搬离北方后,身子渐渐被调养好了起来,去医院的频率也少了很多。
但她是被宠坏的存在,小时候有父母,独居后有那个人,无论何时何地,这流程是不变,她会挣扎起来,顽强地得把空荡荡的屋子巡检一遍,直到确认了没有任何不明活着的物体可以救她一命后才认命地回房间一个人难受。
她混沌地推开最近的那扇门,跌跌撞撞地在浓黑中摸索,她脑子一锅粥,只想要热源,晦暗中,她听见一阵窸窣声,混杂着很懵逼的低骂,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凭着本能扑进唯一熟悉的怀抱,然后一边哭一边呢喃着救命,还不住扒拉江祁的被子,往里拱。
江祁本来就睡得浅,当察觉到有人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就惊醒了,屋子一片漆黑,熟悉的身影穿越时光与悬浮的阴影重叠,他心悸了瞬,后知后觉失神了片刻。但下一秒就察觉到在黑暗中摸索的人飞快朝他靠近。
他坐起身,准备打开灯,几乎是一瞬的事情,那滚烫炽热的身躯就朝他扑来。
江祁听见了熟悉的低吟还带着些哽咽,他愣住了,悬着的心降落,心跳如鼓,耳畔的呼吸炙热,宋楠搂住他脖子很委屈地喊救命。
这情形着实不对。他冷静了下了,手下意识抚弄着她的脊背,隔着毛茸茸的睡裙,江祁感受到怀里的人在惊阙中颤抖。
似乎格外难受。
宋楠迷迷糊糊间成功拱进江祁的被子,然后挂在江祁身上,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般哭诉起来。
宋楠的不对劲让江祁意识到了什么,手往她额头上落。
滚烫的温度沿着指尖蹿上去,江祁慌神了一瞬,垂下的视线落在宋楠被泪珠洗练后潮湿的眼尾上,被漆黑吞噬的少女半张脸都埋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好难受。”
“好冷、胸口好闷、”
“我快死掉了、怎么办、”
“我们去医院。”江祁听着宋楠带泣音却难掩娇软的撒娇声,眸光暗了暗,他抽出只手把卧室的灯点亮了。
啪嗒一声,冷白的灯光洒在焦灼不安的少女半边脸颊上,被光刺激到的她挣扎了起来,江祁眼疾手快地把她眼睛遮住,不住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我讨厌医院、”怀里被桎梏住的少女抽噎着,她像是完全陷入梦魇,连江祁都可以再度拥抱。
“我知道,我知道、”
江祁熟稔把宋楠哄睡后,起身去给拿拿体温计,果然不出所料,宋楠是烧迷糊了,江祁开了盏比较暗的床头灯,朦胧的灯光落在宋楠通红的脸上,江祁看着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的宋楠,心痛了一瞬。他给宋楠进行了物理降温,在宋楠小幅度的挣扎中,顺着本心握住了她的手。
家里常备着药,今天开的药也还有,现在是凌晨4点,外面下着大雪,江祁打消了现在带宋楠去医院的念头,他想着要是七点时,宋楠还没退烧,就再做打算。
他握着宋楠的手,拿指腹抹掉了她眼尾半落不落的泪珠,宋楠在暖黄色的辉晕中安静沉默,像一块润着水的琥珀,轮廓带着些神性般的清透,那一瞬间,江祁意识到他的时间都仿若静止在她安宁的睡眼间。
江祁一下子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小小的宋楠也曾这样窝在他怀里,哭着说自己难受,小脸皱起,低泣抽噎,任性地想要把他留下。
他以为她在演戏,也不想惯着她,于是没有停留,把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起身,盯着懵懂茫然的宋楠皱眉,‘你适合去当演员。’
他走后,年幼的宋楠裹着被子哽咽地哭,哭得江祁心烦,他愤恨的想,女孩子就是娇气,现在想来也不过是有持无恐,他知道宋楠还是会缠着他,还是会无时无刻地献上仰望。他习惯了拥有,被宋楠的亲昵纵容得无法无天,也就从未想过她会离开。
他在宋楠面前一向胜券在握,虽然当天离开后心烦意乱地逛了大半个公园,初冬的雪色皑皑,他逛了好一圈,依旧无所事事,但也没有起回去哄哄宋楠的念头。
他一直觉得宋楠很会演戏,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但是江祁想,他为什么要被她的哭道德绑架呢,又不是他让她生病的,而且用哭泣挽留本就不喜欢她的人,往往会适得其反。
江祁这么骄傲,怎么可能会被眼泪驯服呢,而且宋楠这么擅长哭,谁知道是真是假,没准只是因为她讨厌一个人呆着呢?然后强迫他留下陪她无所事事。
而且这种事经常有。而且他最讨厌她了。
他和宋楠之间的一切都是她单方面的付出和留存,江祁不稀罕也不在乎。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宋楠是邻居,他母亲喜欢宋楠,耳提面命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多照顾她一些,他怎么会理这么幼稚的爱哭包。
果不其然,宋楠好了之后还是和只麻雀一样围着他转,丝毫不理会江祁的冷眼相待,后面可能是总算成熟点了,看得出江祁着实不喜欢她,于是才消停了下来,他们总算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宋楠的烧是六点左右退的,退烧后总算不皱眉挣扎了,梦魇似乎终于远离了她,她睡脸恬静安然,带着和记忆中重合的清丽,只是此时她薄薄的眼皮红着,看上去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媚态。
一整夜的兵荒马乱总算落下帷幕,江祁握着宋楠的手,后者安然恬静,江祁垂下深邃的眸子,眼神有些空,他想,那些他不在的日子里,也会有人为她鞍前马后,握着她手抱着她哄着她睁眼到天明,江祁自嘲一笑,心脏钝痛,时间的距离总算给他带起些实感,不在空无,但也是因为意识这一点,巨大的落差袭来,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潮落后的孤独喧嚣起来,江祁垂着的眼睫洒落一片阴影,他在宋楠起伏的呼吸中,重归那安宁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