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听到北海的涛声,塞外的马蹄,千里之外的蝉鸣。他看到四季转换,王朝更迭,甚至千万年后的沧海桑田。
他知一切未知和不可知。
神的世界如此寂寥。
在不知多少年后的某天,天下大乱,饿殍遍野。他知道一个王朝要覆灭了,而他已看见未来会有另一个王朝再繁荣兴盛数百年。
他在路上看到一个孩童。那孩童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在泥地里瑟缩着,奄奄一息。他看到那孩童即将饿死,死后又会被野狗争相啃食。他心下不忍,挥手渡了一线生机。
下一刻却看见这孩童长大上了战场,杀人无数,最后死于万箭穿心,魂魄打入地狱下一世沦落畜牲道。
原来神的仁慈伴随更严厉的惩罚。
从此他不再干涉凡人的生死。
万事万物自有定数,一切周而复始,一切毫无意义。
他感到无趣,他飞上山顶,将原身化作一颗青石,再也不听不看,就此沉眠。
2
他的神识在洪水的咆哮中醒来一刻,这是一场灭世的灾难,但是他又看到下一个时代会开启。
世间所有的生魂都会毁灭再来。他无动于衷。
他看到身旁一株海棠即将被洪水卷走,这株五瓣海棠立于此地,不知风霜雨打多少年,已生了灵,若就此毁去,不入轮回,难免可惜。他心念一动,设下结界,护了那海棠。
待他原身醒来,世间早已变了模样。这是一个灵气复苏的时代。
鲲鹏背负青天,鲛人居南海而歌。九尾狐山间嘻戏,金乌盘旋丛林。
他夜里行至东海,见群星闪耀,明月高悬,海天一色,便在一处礁石上驻足观赏。他见那海水粼粼光泽,心下喜欢,化作原身到海里滚了一圈儿。谁知却惊扰了这海中的一只蛟龙。
那蛟龙伏到他身前盯住他看,青白鳞片贴了上来,他掀开那蛟龙:“我并非你同族。”
那蛟龙不听,蛟尾又贴了上来,似是要与他交尾。
他化作人形,抓一把星光变作衣裳,湿淋淋的头发垂落到足上,“你看清楚,我也并不是雌龙”。他指尖轻点蛟龙额上,发觉这蛟龙神印初现,有成神之像。
蛟龙发出轻轻的一声龙吟。
“原来你尚是一只幼蛟。”那蛟龙不再动作,只静静盘在一旁。
“小蛟,这世间灵气充沛,适宜修炼,假以时日,未尝不可飞升上界,去这穹顶之外看一看。”他对着那蛟龙说道。
“不知这穹顶之外,是何乾坤,我有些好奇。”他盯着那苍穹星月。
“多谢你陪我看这夜空,我找到了有趣的事物。”他飞身离开,带走一片星光。
他走到世间最静谧的角落——弱水之畔。这里生灵不近,死魂匆匆,他入定修炼,神魂游走天之外。
他发现天外还有三十二重天,逐一突破确实需要耗费许多时间。但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但是某一日起,静谧的弱水不再安静了,有个死魂竟然在弱水里吵闹五百年。任他心志坚定,最终还是收回神识,想去看看那个死魂。
那岸上的死魂这会儿倒是安静地躺着那里。那死魂衣摆早已被弱水腐蚀得不成样子,双腿血肉模糊,大概只剩两根腿骨了。
他凑近看去,却感应到微弱的生息。那竟是个生魂。
他看清了那人的脸,这脸倒是完整,就是这相貌似乎与他颇为相像。那人的头发散在一旁,黑色卷曲的头发。人鱼一样。
他心里好奇,探那人命格。
这命格像是被某个超越维度的存在写好了一样。他竟然不能更改分毫。
这人本该死于寒冷的冰面,死后成魔,但因为某种力量的介入,这种死亡竟然不断重复,直到这人心甘情愿为苍生献祭而死才能结束。
就那样在扭曲的时空里孤独地死掉,一次又一次。
多像是天道开的一个玩笑。
这是一颗悲伤无望的棋子。
只是在此方世界身死道消之后,倒是有了去穹顶之外的机缘。
天道,真是残忍的仁慈。
他默默看到那人被白发仙者救走,感到一阵恶寒。
他再入定多年,发现神魂再不能探出半步。他被限制了。大概想要完全突破还得天道降个九天玄雷,将他狐龙之身劈个魂飞魄散才行。
他不想被劈,天道似乎也不想劈他。不知道他又是哪一步棋。
于是他起身回到人间。
3
他落定一处坟前。那坟虽破败,但依稀可见是旧朝王孙墓。碑上字迹已然风化模糊,只余两个字尚且能看清。
“……烬…墓。”
“烬?”这个字入名甚是少见,不知是怎样一段过往。他抚上石碑。
原来只是一个衣冠冢。
一只乌鸦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肩头,黑眼珠盯着他看,似有灵性。又有好几只乌鸦飞过来,围着他看,几根鸦羽飘下顺着他的侧脸滑落到地上。
乌鸦们叽叽喳喳好像交流了什么。他还未放出神识去听,那些乌鸦又一起转头默契飞走了。
他一时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有几个人突然提剑过来。将他围住。
“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人?”
“莫非是妖孽?”
“干脆杀掉剖去他内丹,不枉我们几个深更半夜到这鬼地方走一趟……”
“啧,等等,好美的一张脸,不如我们先……”
“可是……万一……”
“怕什么?我们几个都是金丹期……”
几人窃窃私语。
有大胆的正要上前伸手扯他衣衫。
聒噪。
他挥手便是一道强大灵力,看他们飞身倒地,即刻昏迷不醒。
他握住他们的记忆,一一翻看。
盗窃、奸/淫、杀戮……
果不其然,他看到这些人罪恶滔天。
遂又一挥手,毁去了他们的修为。
他忽然感到厌恶疲惫,不想再看这人间了。
他行到巴蜀之地,见那里群山环绕,人迹罕至,而灵气尤为充沛。他再次化作一颗青石,沉睡过去。
4
四处又是吵吵闹闹。这次竟然没能睡上千年万年。
他睁眼看到身前一片竹林。前方人声鼎沸,他看过去,发现此间凡人风气竟如此开放,竟都只着片缕,暴露手臂大腿,更有甚者,露出后背和半个胸膛。
他伸手一探,此方世界半点儿灵气也无了。凡人修仙千百年,竟越活越回去了,以后恐怕都再无飞升的可能。
怪不得他在此时醒来。
那群人吵吵闹闹地挤着,手里都举着“黑盒子”,往前凑。
只有一个人立在人群外,虽然同样没有蓄发,同样穿着怪异,露出手臂。他注意到那人手腕上挂着一串绿松石。质地很不错。
那人捧着“黑盒子”边动作边喊:“要一波了要一波了啊啊啊!”
“啊啊啊啊赢了赢了赢了!”
那人左耳边还挂着一小块奇怪的布料,布料随着他的叫喊在脸上飘动。
此人眼神清澈,心思纯净。
至纯至善之人,难能可贵。
他不由望向那人面目。
怎地也和自己这般相像?又是天道开的好玩笑吗?
不过,一眼看去,这人命格与弱水之畔那个生魂并不同。虽然很奇怪的是,这命格他似乎并不能完全看透……
但毫无疑问,这是个福慧双修之人。
“快看!好多熊猫,好可爱!”人群中一阵骚动打断思绪。
他神识一转,看到围墙里,几只食铁兽在嚼竹子。
食铁兽竟然沦落到被人围起来观赏了?
如此猛兽,难道就因为长了圆毛?此地灵气接近于无,他若不慎现出原身,岂不麻烦?他想起自己狐龙原身也是长了圆毛的。
“西西!西西!快别玩儿了,快看,好多熊猫,好可爱!”那人的同伴在叫那人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那人收起“黑盒子”,脸上布料挂上右耳,遮住了容貌,只能看见眉眼间温和笑意。
他又听到那人同伴说什么“心具又掩龙了”、“具肯定好看”之类他听不懂的话。
他化作一道白光,附上那人手腕上的绿松石。
先在此地居住吧,之后…之后…再做打算。
他很困。
那绿松石里竟然灵气十足,应该是这凡人修来的。他想。
随后他的神识在这一方净土里蜷缩舒展,悄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