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这次学乖了,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里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偷偷摸摸地通知班级家委负责安排统筹。
等每个班租好了各自的校外教室地点后,家委会再通知老师,学校领导集中进行后续的排班。
整个流程都安排得鬼鬼祟祟,严肃得像在打游击。
江屿中学的学生们倒也乐在其中,对此觉得很不错——毕竟在校每天五点四十起床的日子实在太痛苦,现在只用赶早八就显得格外轻松。
还有几个月就要选考,新高考的制度就连一线教师也捉摸不定。
章春萍难免有些些忐忑和紧张。
尽管没她的课程安排,她每天八点前依旧都会骑着小电驴大老远地从家中赶来,督查六班的学习进度。
每天课程都安排了数学英语和政史地,语文没有排课。大文班的学生们早上疯狂背诵历史和政治,租来不大的教室空间稍显得囊肿和逼仄。
教室太窄,空调制冷没什么作用,余莫图总是觉得烦闷得慌。他出门靠在走廊墙上,来回翻阅选修书上的名人史和古建筑群。
余莫图很多次都想穿越回去骂古人建造的这么复杂干什么——不同建筑的特色与关键词经常串联在一块,混淆不清,更别说其中的字画!
“Good morning Emo.”陈彩华老师戴着墨镜,身穿旗袍款款进门,合上了遮阳伞。
“Good morning Mrs Chen.”余莫图已经见怪不怪了,笑着回应,他看了看手表,原来早上自习课已经结束。
陈彩华轻轻地推门而入,下一秒捂着嘴惊呼:“O-M-G——!”
余莫图不解地跟着进去,看得当场瞪大了眼睛:
教室里的好多同学纷纷累趴下,睡得跟乱葬岗一样,各种动作抽象且杂乱无章。
女生的睡姿倒还好,只是顾笑和魏翔霖......两个人睡趴在一起像叠罗汉般诡异,手中垂着政治书,在悬空来回地晃动。
“Class begin!”陈彩华优雅地拍拍手,“好了啊同学们!没睡够的抓紧时间,五分钟后我发卷子了!”
每次最难熬的莫过于1:30的数学课。
严珏专门从海杭市的学校那边搜罗来了一堆卷子,按不同的题型理成好几份的专项训练。不光课上要做两个小时的大题,回去还有一堆数学试卷等着补完。
顾笑每每强撑着写完前两道数学题,眼珠子就又开始打转,他以自己为轴心拧成陀螺,在轻微地摆动身子。
顾笑困得直翻白眼,小鸡嘬米似的一低一抬,嘴巴一闭一张,磕着自己的手臂,搁余莫图眼里,对方像在请神。
「夏天」、「空调房」、「闷热」、「逼仄」、「学习」。
这五个词汇拼接在一起,组合出了前所未有的杀伤力,无懈可击刀刀致命。
在最纯困的年纪里,人在做着最煎熬的坚持与逆游。
余莫图垂眼叹着气,顾笑跟他约法三章,一次睡觉超过十分钟就让自己把他掐醒——学习进度的压力紧张到让顾笑也开始难以松懈。余莫图拍了拍顾笑,见没反应,继续掐着他的胳膊。
却见他咂巴着嘴,转头翻个身,轻哼一声,再用书罩住脸继续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余莫图有些无奈,遂探手伸进对方的腰间,透过衣服揪住了腰部的肉,不费力气地随意一掐一拧——
顾笑当场条件反射地疼醒,如坐过山车般猛地垂直坠下,腾空失重,他的心脏跳动停滞,全身心凉透,刺激到睡意全无。
“我觉得比掐手有用。”顾笑抽出纸巾擦了嘴边的口水。
“噢......我也觉得。”余莫图见他的反应这么应激,点头表示同意。
他顺便又找补了一句:“但你叫我醒别这样啊,掐手,我只用掐手就行了。”
“好噢。”
对方轻声嬉笑道:“下次一定掐腰。”
放学了,还要写作业。
余莫图和顾笑离家不远,两人便顺路结伴回去。
余莫图皱着眉看向天空,闷热潮湿的下午五点,远处乌云徐徐飘来,八月的傍晚渗染出一片死白。
许清玉微信发来一条语音:“到家了跟妈妈说一声噢。”
余莫图见状回复“OK”。
“每天作业记得按时打卡,发到班级Q群8.2相册里!@所有人”徐琴琴在群里发了新通知,上传了今天的群相册。
余莫图回复了“收到”,他戳着顾笑,指了指马路对面街口的茶百道:“欸,你喝吗?我想喝最近新款的柠檬。”
“好啊。”顾笑点头,要过了余莫图的手机,在小程序里挑了一桶水果茶,然后转账给他。
店里人倒是不多,他们走去等了两分钟就做好了。
“嗯......”
余莫图长吸了一大口,面露难色。他有些不信邪,提着吸管搅拌了几圈,来回晃动,再度尝试第二口——这下真的脸色狰狞了:“怎么全糖也这么苦啊。”
顾笑见状乐了,凑上来试了一口。
他砸吧砸吧着嘴,回味片刻:“我感觉还好吧?要不你喝我的呗。”一边说着,他把手上的全家桶果茶递了过去。
“啊不了不了——”
余莫图连忙拒绝:“我不喜欢吃西瓜,它有籽。”
“有籽又没事......”顾笑不解地咬着吸管抿着。
余莫图倒是语气悠悠:“啊,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小时候不知道哪个动画片说的,西瓜籽吃了会在肚子里长西瓜——虽然肯定是无稽之谈啦,但我以前真信了,每次吃西瓜都要把籽一粒一粒地挑出来,我学不会吐籽。”
顾笑:“......”
“Fine。”他有些失笑地摇头:“不吃辣不吃西瓜不吃海鲜,你人生都少了乐趣。”
「少就少了吧......没事。」
余莫图心里腹诽,表示这些评价早就习以为常。在不危害他人的情况下,有些东西或许不必做出更多的改变——
「只要自己觉得舒适就好了。」
强行地磨合与接受,他反倒觉得需要太长的周期。
读幼儿园时,也不知道当时是中班还是小班了,许清玉总是在余莫图吃饭的时候,硬塞一嘴鱿鱼:「吃掉,吃掉,对身体好,誒对极了!」
余莫图生无可恋,他绝望地就着饭跟鱿鱼须一起咀嚼,鱿鱼鼓满了一腮帮子。然后,一股特有的从未感受过的海鲜腥臭从口腔里幽幽地漾来,在嘴里爆破蔓延。
一句话形容,像吃了屎。
屎可能也不会比鱿鱼更难吃了。
余莫图憋着恶心劲儿,闭眼捂嘴狂咬猛地咽下,不料下一秒,腥臭味涌上口腔,菜饭全都“哕”地吐了出来,溅了一桌面。
许清玉吓得弹射起步,一脸懵逼地放下夹着鱿鱼的筷子。余莫图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桌子上的呕吐物,又低眉顺眼瞅着许清玉。
他慌得忍不住哇哇大哭。
阴影不止一次。
余莫图幼儿园和小学都在一所学校,每天幼儿园食堂的午饭隔三差五就是糯米和菜饭,能遇见白饭都宛如彩票中奖。
他每次怔怔地看着铁桶里的饭,上面洋洋撒撒着满满的小虾米。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虾米粒,拿着饭勺沿住铁桶边缘,动作缓慢地舀起来,表情慎重地盛在碗里。
只是仍会吃到一些虾米的残骸零件。
余莫图难以置信地抿了几口,用舌头顶住上颚,把它揪出来一看,在心理暗示下,口腔马上又反胃泛出酸水。
「老师,我想吃白米饭......」
余莫图本来是想鼓起勇气,好好解释理由来着,「自己真的吃不了水里的东西」。
结果他紧张忐忑地走到老师面前,脸涨得通红,憋了一肚子话却害怕地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余莫图眼泪汪汪地盯着教师餐,指了指对方的白米,又捧着碗里全是小虾米的青菜饭,擤着鼻涕瞬间泪失禁。
「老师,我真的吃不下去了......哕。」
「逼着自己去适应海鲜,去闻惯鲜腥的鱼臭味、去忍住怪异难言的口感,然后,我要花多长时间再去爱上它,成为一个大众口中的正常人。」
余莫图竟无法想象。
他不知道,或许要几周,几个月,几年。
可能把自己扔到菜市场卖鱼,这一切就会成为家常便饭。
「妈,你为什么不吃牛肉啊?」
「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妈,就是你外婆啊,她过节时候给家里买了一两牛肉,打算红烧做着吃。我实在太馋了,我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能吃上牛肉,我偷偷吃了一块,被奶奶当场逮住。」
「她一直骂我,还把我拉到街上扒了裤子打我的屁股,一边打一边骂“女孩子吃什么牛肉,女的吃什么牛肉啊?你妈买来给你两个弟弟吃的,你晓得啊不啊?啊!!——”」
「我妈当时饭都不顾着做了,在旁边劝架也拉不住,我边哭边发誓说自己再也不吃了。所以我四十多年再也没吃过,看着闻着都反胃。」
「现在这么有钱了你随便吃啊,天天吃都行。」余莫图不解地问。
许清玉摆着手,笑说:「有些东西就是不想吃了。」
余莫图:「所以我也不吃海鲜,一个道理。」
「少来了,这能一样吗?」许清玉瞬间翻脸,生气质疑。
......
当然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余莫图对自己说,我宁愿每天背单词写数学,也不想纠正无害的习惯。
因为从改变到改变,实在太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