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仪殿主殿尚未掌灯,流萤星火在草丛里穿梭,漫山遍野的青草灰黄分明,流萤走过的地方如同洒下的金色颗粒,它们不约而同避开主殿飞行,主殿不掌灯已然是常态,杼尘悄无声息自传送驿站瞬移回来,没惊动任何人,他的脚步如同羽毛般轻盈,远远看上去如同一个银色的鬼魂在飘,他不动声色地站在西偏殿门口,死死盯着面前的把手。
他的手指细微地颤动,若是仔细观察其面部,会发现他的眼白布满血丝,灵力感觉就是在殿内,似乎是坐在木桌面前,杼尘张了张嘴,言语却挂在嘴边说不出口。
他该说些什么?
随着杼尘短促地呼吸,他的体温,心率,面色开始发生变化,回归到常人的状态,皮肤表面开始有了温度,脚也实打实站在地面,走在路上还能有脚步声,陈兰舒两次都被他吓了一跳,这回该没事了?
杼尘出现了少见的踟蹰,他想说的话太多,本做好在苦难与孤独路上前行的准备,命运却将他赦免,还给予了他梦寐以求的珍宝。
应该和他挑明吗?杼尘心想,转而被理智抑制住想法,定下心神推开面前房门。
里面却没有陈兰舒的身影。
房间内飘进了雪花,糯湿靴下地面,木地板上却留下了深红的痕迹,如同凝固的鲜血,顺着门缝流淌,杼尘身边的环境产生变化,房外是尸山血海,房内是世外桃源,一个黑发的漂亮少年不伦不类坐在桌上,看着十分面熟,他本应有着冰蓝色的眼瞳,那抹蓝色被深红吞噬,泛出不详的光晕。
还是黑发的杼尘笑眯眯盯着他看,杼尘冷眼回望,少年身后突然出现一个约莫六岁的孩子,扎着总角,乌黑的眸子里带着好奇,毫不压抑憧憬地看着少年。
“哥哥,”眼前的陈兰舒声音软糯:“那个姐姐是谁?”杼尘手指又细又长,看上去赏心悦目,小孩胆子大了起来,小心地问他。
“姐姐?”黑发少年把视线转到他的脸上,旁若无人笑出声来:“你叫她姐姐她会开心的,那是我的师傅。”
“师傅是什么?”小孩有些理解不了。
“就是教导你知识和修道,养育你的人?”少年随口回答道。
“那是夫子?”陈兰舒意外知道挺多。
“你还知道夫子?”黑发少年逗弄他:“和夫子不一样...师傅对我而言是像爹娘一般的人。”
杼尘已然知道怎么回事,眼底那点按捺不住的欣喜渐渐落下,转而回到常年神情,只剩下冷眼对这副牛头不对马嘴的滑稽戏剧。
但不敢出手打破。
“.....”陈兰舒没说话,而后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哥哥,那你爹娘呢?”
黑发少年对他露出轻佻笑容,狭长而细的眼尾上挑,似是挑衅:“他们去很远的地方了,很远很远。”
“对不起。”小孩吓了一跳,跟他道歉。
少年转而问他:“那你爹娘呢?”
“他们去卖汤面了。”
“噢?”
陈兰舒想了想:“去很远的地方卖汤面了。”他把胳膊张开伸手给少年比划,却发现自己胳膊太短,于是爬起来把他的胳膊抬起来,给他看:“有这里,”他摇了摇自己的右手:“到这里,”他的左手牵着少年的右手,他指了指他的左手:“有那么那么远。”
黑发少年了然:“那是挺厉害的。”
小孩冲他嘻嘻笑了起来,幼童的满足欲总是很奇怪,有些孩子只需要一点回应就能满足,有些孩子则会索取更多,属于自己和不属于自己的都想拥有。
少年看着他,突然问道:“你想留在这里吗?”
杼尘心想:这段不对。
这是阿晓刚确定入门时候师傅问他的问题,并不是杼尘问的。
小孩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表情一点点沉寂下来,又不说话了,过了半响声音沉闷:“不知道。”
“是吗,”少年没有强求,像是随口对他说道:“可是我很想让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小孩支着头看着他,他有些理解不了。
“嗯?”少年明知故问:“什么为什么?”
“你刚才说,你说,”小孩冥思苦想,他说话颠三倒四:“你说你想让我陪你。”
“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了,”小孩有些着急,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哥哥你说,你想让我陪着你。”
“是我想让你留在这里,”少年没再逗他:“我感觉你合我眼缘。”
“眼圆?”他不清楚眼缘是什么:“你的眼睛也是圆的...你的眼睛还是蓝色的,像婶婶家的来福。”
来福是他婶婶家养的肉兔,杼尘心想,黑发少年没理他,按照记忆笑眯眯说了下去:“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明明我们是初次见面,我却觉得在哪里早就与你相识。”
陈兰舒转头把那只肥兔子抛到脑后,他努力想了想,试图理解杼尘文邹邹的话语,而后突然笑了:“因为你喜欢我!”
“哦?”少年挑眉,小孩摇了摇他的手,眼睛亮晶晶,似是发现了珍宝美玉,他越想越开心:“哥哥你喜欢我。”
杼尘看着记忆里小孩的笑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孩却很认真趴在少年耳边,一缕黑发垂在杼尘眼前,挡住了和少年说话的小孩。
杼尘没有转头,无动于衷,一个极黑的眼珠几乎贴在他的脸上,半张扭曲被碾碎一半的人脸贴在他身旁,红色白色的骨肉发出刺耳的抓挠声,簌簌往下掉落,那个声音扭曲悠扬,贴着他的耳朵,在他的心里震颤着:“我也喜欢师兄。”
黑发少年突然直面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少年表情无辜:“你为什么不说话?理理他吧,他会开心的。”
他手里牵的小孩面露疑惑,却没有畏惧:“师兄?”
杼尘提步向前走去,身躯穿过心中的幻影,黑衣少年、孩童、半个人都停留在了原地,他们停在尸骨与彼岸的一侧,之间塌陷出无可跨越的鸿沟,杼尘走到桌前,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一位青年,他束着长发,水润的眸子里带点醉意,披着杼尘的外袍,极黑的眸子弯起,似是有星辰辉光,满溢着呼之欲出的欲望,令人沉醉其中,似是含情脉脉,又明艳地勾人心弦。
“师兄。”陈兰舒唇肉红润,语尾带着明晃晃地撒娇之意,而后福至心灵,恃宠而骄:“我好喜欢你,最喜欢你的眼睛。”
“那是我一生中最接近天空的色泽,蓝蓝热热的,仿佛只需注视你的眼睛...我就能触摸天空。”
银发蓝眼的杼尘垂眸望着他,青年舔了舔唇缝,无辜又热烈地望着他,良久杼尘弯下身去,一手撑在青年身后,青年狡黠一笑,顺势仰头轻轻闭起眼睛,两人距离几乎近在咫尺--
杼尘从他的身后抽出那个定位剑穗,缓缓与他拉开距离。
心魔幻境破了。
面前的人和身后的血海瞬间扭曲,而后拨开云雾见月明,如同水墨一般消散掉,黑发少年飘到他的面前,红色的眼睛忽明忽暗,眼见杼尘没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啧了一声后飘回杼尘的左眼,消失不见了。
心魔的存在已然成为他的常态,来源于思念和回想,他们偶尔的幻境会让人混淆过去与现实,沉溺其中便会失去道心,逐步走向灭亡,人非圣贤不能断欲,只要存活于世,就注定要结缘失去。
...不是谁都能像杼尘一样不像活人,有着一套独特对抗心魔法则,谁都奈何不了其半分。
看来他把剑穗换了,刚才在门外看到的人是心魔化成,杼尘心想。
那么陈兰舒哪去了?为什么纪映景会使用佩剑咒术?一道金光自他身侧划过,准确无误落在杼尘手中,来自玄季门门主择颐。
“四微宗主,展信佳:
我与妻子小姨子于端阳灯会共度良宵,可惜偶遇意外,现有线索可共交流,诚邀宗主前往江畔与我共同商讨。
择颐
另:我派出的傀儡被贵派弟子出剑所伤,麻烦来时赔偿二百万两白银,下次仙盟会议我就不会为难诸君,为什么要为难不会说话的物什,劳请严查是谁所为,此行经十分恶劣!”
杼尘直接忽略了正文,在他接任宗主后与择颐相识,此人风流倜傥,为人不着调,评价高低不定,魔修内部对他评价很高,重点是傀儡被四微宗弟子出手所伤。
应该是纪映景,与他的出剑时辰相符。
流仪殿不算小,他处在弟子所待西偏殿,主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道童的惊呼声,那个声音急切:“将离回来了吗?”
“将离师姐还在后山呢。”道童想了想。
杼尘往主殿方向走去,来人面色慌乱,身上沾着尘土与凝固的血滴,还有火留下的黑印,正好撞上了气喘吁吁的纪映景:“映景?有何事?”
“师尊!”纪映景眼前一亮,顾不上行为举止,连忙迎了上来,劈头盖脸对他说:“江畔无故死人的事情被我们撞见,师弟被留在那边了!”
“从头说。”
纪映景稳定心绪,理智令他忽略掉不上台面的对话,从他带着陈兰舒去天机阁领任务细细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