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攸之前并没有给精灵村埋下血阳珠，画轴用不了，这段路她只能靠自己走。
烈日挂在头顶，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
手臂和腹部传来一阵剧痛，黎攸轻卷起袖子一看，臂上开始尽数溃烂，嚯嚯往外冒着血。
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仍然顶着太阳咬牙往前走着，精灵村和梧伤族平日里出入的那个洞口离得十分近，只需翻过坡上的一块红玫巨石便可抵达。
精灵村已然被一个硕大的光罩笼罩，想必这就是落照说的，为梧伤族人遮挡阳气的结界了吧。
精灵村村口站在几个白袍的旭晟山修士。
“阿攸？”
黎攸回头，首先入目的便是那件绣百合暗纹的袍子。
“师父。”
莹缟羽瞳孔微不可查地一震，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枫渔么？”
往日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莹缟羽都是淡然清冷的模样，而今日她的面上却是少有的焦色。
“我回来看看大家的迁移情况。”
黎攸刚准备抬脚往精灵村中走，就听得莹缟羽开口：“阿攸，这里有我们就好，你先回旭晟山去。”
尽管莹缟羽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那喉头之中挤出的几个字依旧沙哑的变了调子。
黎攸回眸，依旧坚持：“好歹我也算是梧伤族的神女，这种时候无论怎样都不该缺席，”
平日自己的伤哪了，师父都会率先一个关心她的，可今日看她裹了另外一只漆黑的眼睛，莹缟羽却没有问上一句。
不对，这个情况和形势不对。
莹缟羽：“你没带斗笠？这不行的，再过一会儿你会撑不住的……”
正在此时，自地表梧伤村中跑出来了一个白袍旭晟山门生：“师叔，这一批的梧伤鬼已然彻底消灭，下一批的血阳珠也都送回……”
莹缟羽心中猛然一颤，抬手便飞出了道消音符，被封了嘴的小修士呜呜大张着嘴，但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黎攸愕然，口中喃喃：“消灭……完成？”
她启口艰难，哑着嗓子艰难吐出了几个字：“师……师父，消灭……完成是什么……？”
莹缟羽面色沉郁，正当她准备开口时，身旁的少女已然踏步而出，
莹缟羽话声从未如此急切：“阿攸！”一道莹白的光锁顷刻飞出，缠在了黎攸的身上。
“莫要拦我！”
黎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随着一阵崩裂之音，那光锁被她生生挣断，可作为代价的是，她臂上腿上多了无数道伤痕。
她没有停留地抢上前去。
精灵村门内，衣衫碎片翻飞，骨灰、骨茬和断裂的碎骨堆叠如山，呛人的焦糊味道死死堵在了她的鼻腔。
这根本不是遮挡阳气的光罩！
它只是一块旭晟山的遮丑布，掩挡血孽，遮蔽罪恶。
旭晟山的目的是——
消灭所有的梧伤人！
迁移来此的梧伤人在门口被收走了血阳珠后，以为终于来到了地表的天堂，殊不知这里却是更可怕的地狱——
他们满心欢喜地踏入自己建造的村子，迎接他们的却是头顶炽热的阳光，他们的皮肤在接触到太阳的那一瞬开始烧灼起来，阳气首先破开了他们的皮肤，紧接着是血，是肉，是骨头，他们就像是被绑在烧红铁板上的羔羊，铁制的焚化炉中一条条白花花的肉，若是听力在这几息中没有消失，他们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身体在阳气的炙烤下滋滋作响。
最后，只留下一地混作一堆的骨灰和破败的衣物。
“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黎攸的脑子在一瞬炸开，耳朵伴随着剧痛嗡鸣作响，她生理性地跪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一个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黎攸的身后，她没有说话，但黎攸还是认出了她。
黎攸腿脚一软，整个人血糊糊地跪倒在了莹缟羽的身前，她单目血红，启口艰难道：“师……师父，为什么？”
莹缟羽垂头睥睨着她，面上如死水般平静，却用哄小孩般的语气柔声开口：“阿攸，你累了。”
莹缟羽雪白的裙摆被黎攸印上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沾染了几抹猩红的暗纹百合此时更像是一朵朵的黄泉地狱之花。
莹缟羽眼中一痛，但却作冷淡状对一旁的小门生道：“师姐受了伤，快带她回旭晟山去好生修养！”
莹缟羽言罢，施了一记缚身咒在黎攸的身上。
她整个人都动不了了，身子、四肢、头颅，也包括嘴巴喉咙。
黎攸死拽住了莹缟羽的衣摆不肯放手，口中发出呜咽的嚎哭，那声音就像是老旧的破风箱，嘶哑而又刺耳。
看着这样的黎攸师姐，那小门生一时怔愣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莹缟羽低叹一声：“罢了，还是我来看着她吧。”
言罢，莹缟羽将黎攸打横抱起，期间黎攸的抓着她裙摆的手依然不放，而莹缟羽也浑不在意自己的衣摆被撩起大半。
她转头对着其他门生淡道：“你们继续。”
莹缟羽方才抱起黎攸时，没有费丝毫的力气，黎攸分明十六岁的年纪，却轻的像是一个十岁孩童。
莹缟羽寻了一处石块坐下，将黎攸放枕在了自己的膝上。
黎攸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小时候的她最喜这般枕在师父膝上，听她讲一些关于母亲辰砂的事情，师父的膝头是她的慰藉，是她的港湾，是最温暖的地方。
可现在呢，莹缟羽把失去行动能力的她强按在膝上，只为灭杀她的全部族人。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黎落照和黎阴有仇怨，他有充足的理由去害她的族人，可师父呢，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莹缟羽似水的话声流入黎攸的耳朵：“阿攸，是师父对不起你。”
和缚身咒费力对抗着，黎攸艰难张合了几下嘴，泪如泉水般涌出，洇湿了莹缟羽的袍子。
莹缟羽看懂了，黎攸在说“为什么”。
莹缟羽清瘦的下巴一扬，道：“因为，他们就不该存在在这世上。”
黎攸脖颈处，染血的银铃在不停地震颤，源源不断的银色光芒自铃铛传入她的身体。
是荼月白！
黎攸的指尖颤了几颤，她的手能动了。
顿了片刻，莹缟羽又抬头看向远方，眸光中染满了恨意：“尤其是你的父亲。”
莹缟羽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并没有注意到黎攸这边的情况。
“啊——”
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叫喊，白色的灵力碎裂成渣，只一瞬，黎攸便从莹缟羽的膝头消失了。
刺目的红光将天空映得发亮，立于精灵村村口的旭晟山小弟子们俱都狼狈遮目，再度睁眼时，只见一浑身浴血的少女立在山坡上的红玫巨石旁，飓风吹动着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她衣衫下摆残破，而那被扯下的部分此时正翻飞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一副红玫巨石的画作。
以衣当纸，以手作笔，以血为色！
黎攸很感谢曾经的自己在此处埋下了一枚血阳珠。
这红玫巨石的山坡正处于梧伤地下城和精灵村的中间。
黎攸向另一边望去，她发现，此时正从地下城的方向来了一队兴高采烈拿着血阳珠的梧伤青年。
黎攸飞身上前，大叫出声：“迁移停止，迁移停止，大家快回去，快回去！”
众人一愣，而后嗤笑道：“哪里来的疯子？”
是啊，现在的黎攸头发蓬乱，衣衫脏污，皮肤溃烂，一只眼还绑着雪白布条，任谁看了不说一句疯子。
而且，梧伤人不辨七彩，只见黑白，他们自然看不出这疯子的左眼是和他们一样赤红的。
若是他们在仔细端详一番，便会从这疯子狼狈的脸上依稀看出些熟悉感。
可是他们没有，没有识得彩色的能力，没有继续看下去的耐心。
黎攸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甩了出去，飞扑到了一个梧伤人脚下：“别过去，别过去，他们想让你们死，他们想消灭你们啊，别过去！”
一队的梧伤人仍是嬉皮笑脸，被黎攸捉住腿的那个梧伤人更是直接抬脚将她踢了出去：“哈哈哈哈，哪里来的疯子，说的是什么胡话？”
“走走走，不理她，咱们走。”
只有落在最后的一个梧伤女孩为她驻足：“神女？”
女声带了满满的不可思议。
正是黎乌。
黎攸并不认识小乌，但小乌却是和鹿冥玄相熟，她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看鹿冥玄雕刻黎攸的神女像，一来二去，自然也对黎攸的身形轮廓很是相熟。
“神女，您……这是……怎么了……”
黎攸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捉住了她的脚：“不要……去……”
就在此时，绝望的嚎哭叫嚷声响起，撕心裂肺，震彻天地。
半晌，浓重的血腥气和烟气飘出。
旭晟山设下的光罩只遮视觉，不挡声音和气味，黎乌的面色登时变了。
*
梧伤地下城门口。
“不要！不要去！”
黎攸满身窘迫，跌跌撞撞而来，她的身后跟着已然被吓懵了的小乌。
包括黎火熏、鹿鸦青、鹿冥玄在内的梧伤人正拿着方才传送而来的血阳珠准备出发，见到黎攸和黎乌的样子，俱都狠狠一惊。
而就在此时，鹿鸦青忽然指着黎攸的身后，道：“爹爹！就是那位神明！我正是救了她的儿子，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鹿鸦青的眸中闪着兴奋的神色。
黎攸回头望去，只见她身后跟着的是自己的师父。
而此时的莹缟羽则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鹿鸦青一直误以为仝浅栗是莹缟羽的儿子，莹缟羽也从不解释。
鹿鸦青见自己被忽略了去，立马变了脸：“你说啊，你快说啊，是不是我用那祈天灯救了仝浅栗！”
鹿兴炭一巴掌招呼在了鹿鸦青的头上：“闭嘴！”
他和其他人一样，满目疑惑地转头看向黎火熏，似乎在等待这位梧伤地下城城主为他们发号施令。
黎攸看向一个个翘首以盼，略带狐疑的族人，死咬了咬唇：她不能将真相告知于她的族人，若是将真相讲出的话，族中势必大乱。
况且，落照等人还在此，届时万一发生大战，伤亡的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数量了。
黎火熏首先埋怨出了声：“看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