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地点在一栋住宅楼的二楼,房间地面上堆满了蛇皮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平底钻。靠墙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两盏小台灯,两块尖钻板和一些胶泥。
“喏,这就是咱们干活的地方。”她随手抓了一把彩钻,“把钻筛倒尖钻板上,开灯照着,“用胶泥把次品粘出来就行。”她看着我,“很简单吧。”
我点点头,心想这活确实不难,就是不知道一天要干多久,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领我出门一边说:“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七点半下班,中午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偶尔忙要加会班……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不长加,偶尔赶货的时候加一次。”
马路对面就是宿舍,她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听她絮絮叨叨:“之前那小姑娘手脚挺利索的,可惜家里突然有事……这两天货堆着,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她顿了顿,忽然回头冲我笑了笑,“你来了就好,咱们抓紧赶货。”
我点点头,她继续往下说着,从她零碎的话里,我拼凑出了她的生活,四十三岁,和丈夫承包了捡钻的活,丈夫白天出去送货拉货,她就和招的员工伏在灯下捡钻。原本之前只有她一个人干,后来货多了,没办法只能招个人。
宿舍楼比想象中的要破旧,楼道里灯泡坏了,黑漆漆的,台阶上还堆着杂物,她摸出钥匙打开二楼尽头的那扇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
“喏,就这儿。”她指了指靠墙的那张床,“原先是没有床的。”她踢了踢床角,“你要住不惯这木板,自己买张床也行。”
我盯着墙上的水渍发愣,她指了指门外,“厕所是公用的,上楼梯左边就是。”她简单的介绍完就走了,说要回去赶工。
我盯着那张“床”发了会呆,这个地方好像我家后院的那个仓房,不过这里稍大了些,没有堆放杂物。
喉咙不自觉滚动了几下,心里还是有一定落差的,但想到兜里仅剩的五百零几块钱,我扯了扯嘴角,算了,先工作吧,等发工资了再换床或者重新租个房子。
我在街角的小超市买了铺盖和洗漱用品,正要离开时瞥见路边有个服装摊,低头看着自己连穿数日的衣服,便挑了件厚实的毛衣和一条灰色运动裤,摊主收了我九十块钱。
拎着东西回到住处,我先把热得快插上烧水,等水开的工夫,我快速收拾好了床铺。热水烧好,我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刚买的衣服,准备把旧衣服洗一洗,习惯性掏了掏口袋,却发现我带出来的千纸鹤找不到了。
离开上江前,我明明将它放在了口袋里,不知道掉在哪里,可能掉在了去云连港的路上,也可能掉在了逃跑的路上,我盯着空荡荡的掌心发了会儿呆,果然,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
我洗好衣服躺在床上裹紧被子,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深夜,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我梦到他们找到了这里,我正在睡觉,他们踹开了房门,扭曲着面容,高扬着皮带向我冲来……我猛地坐起身,发现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仿佛要冲破肋骨的牢笼。
我拿过买的闹钟看了看,凌晨三点,机械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却迟迟不敢重新躺下,冰凉的汗珠顺着脊背滑落,每一滴都提醒着那个挥之不去的恐惧,他们会找到这里吗?
我死死盯着门锁,在黑暗中反复确认,我没用过身份证,他们找不到的……我现在叫赵锦,不叫赵弟,他们找不到的……我双手紧抓着被子,一遍遍安慰自己。
工作比预想的更轻松,上手很快,老板娘常夸我做事利落,偶尔忙时,我也会主动加会班,反正回家也是闲着。干活时和老板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倒让工作时间过得特别快。
工作快满一个月时,我本以为会发工资,但老板娘解释说,入职时提到过要压半个月工资,这样算来我才实际工作了半个月,要在过半个月才算满一个月,这样方便计算。我当时想半个月也快,并未往其他方面想。
后面几天,持续加班了一周,最后一天收工已是晚上十点。
“哎呀,这赶货赶的真累人啊!”老板娘揉着发酸的肩膀叹道,“下回说什么也不接这么赶的活了。”
我正整理着工作台,听见她窸窸窣窣从包里摸出什么,转头看见她递来两百块钱:这几天辛苦你了,这是两百红包,给你放两天假好好缓缓,过两天可能还要忙。”她带着歉意的笑容,“这快过年了,赶货的太多,现在幸苦点,到时候放假,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我连忙摆手:“不用。”
在我看来,这是我分内的事,她付我工资,我就不该再收额外报酬。
这大概是我的性格使然,我向来难以坦然接受别人对我的的好,别人对我付出一分,我总要回报四分,甚至恨不得掏心掏肺。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对别人好,可一旦感受到别人的好意,我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恐慌。我总担心自己配不上这份好意,怕自己毫无价值,更怕无力回报。
“拿着吧,就当是辛苦费。”她执意将红包塞过来,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人家给你钱你还往外推。”
后来我才明白,那时的我何止是实心眼,简直天真得可怜,浑身上下透着股清澈的愚蠢,若不是运气眷顾,恐怕被人卖了还要傻乎乎地帮着数钱。
我回家休息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去上班时,工作的地方关着门,敲门无人应答,我在门口等了一整天,始终不见老板娘踪影。起初我还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却完全没往“跑路”这方面想。
就这样连续去了三天,大门始终紧锁。回到家时,房东来催收房租,我才知道他们租的房子也到期了。
四百块的房租加水电费总共四百二十九,几乎掏空了我的积蓄,原本的两百四十八块存款加上老板娘之前给的两百元红包,交完房租后只剩十九块了。
前两天还打算花两百多买部手机,幸亏没去买,不然现在钱肯定不够。
后面几天,我几乎每天都去上班的地方,却始终没有再见过他们,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三楼的另一位老板娘。她告诉我,他们已经搬走了,就在给我放假的第二天,搬去了别的地方。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她是否知道我老板娘的联系方式,她摇头说不知道。
我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突然感到一阵茫然和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第一份工作,幸幸苦苦一个多月,竟然就这样被骗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上了一个多月的班,我竟然都不知道他们住在哪?连最后一丝讨要说法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边四处求职,一边时刻留意着老板娘是否回来。十九块钱攥在手心里,每一分都得精打细算,实在饿得发慌时,才舍得买个五毛钱的馒头充饥。
年关将至,几乎没有要招聘的,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稀落的人影被暮色吞没,一种钝重的绝望从脚底漫上来,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像锈蚀的刀片,缓慢地割开肉往骨头上刮,我甚至不知道明天的路该怎么走。
腊月二十八那天,他们也没有回来,兜里只剩十一块钱了,好在房东阿姨心善,听说我的处境后,默默借给我电磁炉和一口小锅。我用六块钱买了桶挂面,又在年三十前一天,花三块钱买了一袋小青菜。
我想,过年嘛,总该有点仪式感,菜还是要有的。
剩下那两枚硬币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留一点,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大年三十那天,清水煮的挂面在锅里翻滚,几颗青菜和面条缠在一起,我夹起一筷子面,寡淡的面条在舌尖化开,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显得屋里更静了。
我眼眶发烫,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想奶奶了。奶奶现在应该正坐在炕上看春节联欢晚会吧,会不会也在想我啊。
我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吸了吸鼻子,又硬生生把那股酸涩压了回去。
大年三十的,哭什么?不就是老板卷了工资跑路吗?我应该庆幸才一个月,我抄起筷子搅了搅面,工作这么多,我在找就是了!我才二十,有的是力气!
我抓着锅把手,吃了两口清汤挂面,多好啊,这碗里只有面和青菜,没有冷嘲热讽,这房间里只有我,没有逼婚的嘴脸。
“赵锦!”我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对着蒸腾的雾气轻声说,“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越来越好!”
过年的街道冷冷清清,我窝在家里总忍不住胡思乱想,索性出门熟悉周边环境。初七那天,我又去了上班的地方,想看看老板娘回来没有,刚走到楼下,碰见了之前来拿货时见过几面的一个老板。
他告诉我,他们早就搬走了,生意不做了,全家都回了老家,我急忙问他有没有老板娘的联系方式,顺便提了拖欠工资的事,他热心帮我拨了电话,可那头始终无人接听。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像是被人突然抽走了力气,连追问的劲头都没了。
“电话没人接,估计这钱是要不回来了。”他突然转头问我,“他们欠你多少工资没发?”
“一个月零七天,三千七百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你天天在这儿上班,他们搬走你都不知道?”他眉头微皱着,应该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吧。
我摇摇头,“放了两天假,回来就发现搬走了……”
说到这里,我眼眶已经热了。我真傻啊,老板娘天天催着赶货,却在年前突然给我放假,而我竟毫无怀疑。
甚至当她塞给我两百块红包时,我还满心感激,觉得她是个大好人,现在想想,那怕不是让我放松警惕的幌子,她给我两百块红包我没接时,她肯定觉得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吧。
“过年不回家吗?”他换了个话题。
“今年……不回去。”我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关于家的一切,我都不愿多提。
他上下打量着我,突然从包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我。也许是我的穿着暴露了窘境,又或者是老板娘曾经提起过,我来时连手机和行李都没有,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们素不相识,之前见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却一眼看穿了我的困境,借钱给我,这五百块钱像雪中送炭,我攥着钱,只会一个劲地说谢谢。
“附近……哪里还在招工吗?”我鼓起勇气问他。
他沉吟片刻,突然说:“要不,你来我店里上班吧,卖平底钻,工资和他这一样,三千包吃住。”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我可以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随意的耸了耸肩,“看你自己,如果愿意就跟我走。”
我攥紧手里的钱,用力点了点头。简单收拾好行李,便跟着他离开了。
他们的店铺开在市场附近,专卖各式平底钻,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接待顾客,开单子拿货给客人,空闲时捡捡钻。
老板夫妇待我极好,入职当天带我去了外面吃饭,发现我没手机,老板娘二话不说就买了个新手机递过来。
“不用不用……这太贵重了……”我慌忙推辞。
“工作没手机怎么行?”老板娘硬塞到我手里,“先拿着,以后从工资里慢慢扣。”
我捧着手机,喉咙有些发紧,“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娘!”眼眶泛红,拼命的眨了几下眼睛,害怕眼泪掉出来。
“别见外!”她摆摆手,“我姓俞,叫我俞婶就行。老吴你喊叔,别老板老板娘地叫,生分。”
他们从不过问我为何如此落魄,当我想归还吴叔借的五百元时,他摆摆手:“留着买衣服吧,发工资时从工资里扣。”
就这样,我在重都扎下了根,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作。
俞婶和吴叔是我在来重都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我真的很幸运,时至今日,我依然感激命运的安排。